我死在一个黄昏后。
杀我的人,是我的未婚夫。
……
那日的黄昏泛着红紫色的漂亮光晕。
一柄锋利的长剑,自我的后背倏地刺入穿透。
“噗嗤”一声,长剑擦着胸骨而过,在我的前胸处溅开一朵漂亮又残忍的血花。
似乎在一剑捅穿我后,他才生出了无限痛快的快意。
可他又在哭:“倪倪,你终于死了。”
“我杀了你……”
直至我断气之前,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他为何要杀我。
我们明明青梅竹马,明明两小无猜。明明曾许诺要对对方一生一世的好。
原来被他夸过白嫩漂亮的手,在那时被我生生握成爪状,青筋暴起,做过蔻丹的长指甲锋利又鲜艳。
我还喀着血,但不妨碍我恨他。
我说:“你杀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永远都不会,你且等着……”
后面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
一个将死之人能放出的狠话,也就只有这些了。
说什么不会放过,谁又能否获知死后还有没有知觉、更谈何报仇。
我以为我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睁眼的机会。
但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
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高大的树木矗立在丛中,其间有蝉鸣、有鸟啼。一派生机盎然。
我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自己飘了起来。
我坐到了自己的坟头——
一个好似随意用土堆起的小山包,小山包的八个方位各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东西与东西之间还用红线相互缠着,红线上又零碎穿着若干铜钱。
我不知道这些是谁搞的,作用又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醒来要做什么。
我要找到那个负心人、还要探清事实原委、更要报仇雪恨。
我揉了揉自己透凉的胸口,那里还像我生前一样,有个血洞。
血是不流了,但血的污渍还在。
我吸了口气,感觉不到任何痛意。甚至吸进去的那口气也在吸进去的同时散了。
这就是死了的感觉吧……
我木着脸伸手碰了碰那些罩在我坟头上的红线。
指尖果然被红线灼伤,痛意也随之卷了上来。
所以这些红线都是拿来困鬼……也就是如今的我的。
我坐在自己的坟头,思考自己强行挣破这些红线会怎样。
最后我决定亲自再试试。
红线割在我身上,仿佛连我的骨头一并烧灼割裂。
我抱着要报仇的信念,几乎要将我的鬼魂生生撕裂成几瓣挣脱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身绀青色道袍、扎着高马尾的俊俏少年出现了。
他凤眼一冷,从腰间的小包抽出几张黄符噼里啪啦洒在空中。
黄符在空中四散飘着,他又抽出背后的重剑、双手握住从各个方向劈了几剑。
最后他舞着重剑在空中划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念了几句咒。
我便立马感觉身子一轻,脱离了那团缠在我坟头的红线,不由自主朝这个少年道士飞了过去。
我的身后。
原本缠在我坟头的那团红线“啪”得炸开,仿佛一朵漂亮的红色烟花。烟花绽开过后,还有零零散散的黄铜钱“叮叮当当”落下去。
嗯……
我简陋的小坟包,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坟包。
看完身后的动静,我又将头扭了过来。
面前是一个身影越来越清晰的少年道士。
他抿着自己漂亮的薄唇,眉头皱成一个结。
我思忖着活着时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面都说人鬼殊途、道士就是天生抓鬼的。
我现在变成了鬼,那这道士一定也是来收我的。
可我还未做我想做之事,不能被收。
片刻后。
我探手为爪,鲜红色的长指甲直直戳向他。
我猜想我此刻的脸一定也十分恐怖,要么是青白色、要么既泛着死人色又沾着自己胸口处生前溅出来的血。
“你这恶鬼,怎地如此恩将仇报?”
那少年道士凤眼一眯,随即将自己的重剑立至胸前挡我。
我奋力攻击好几遍,都没能伤到他分毫。
我更加郁卒了。
我呲着自己的白牙翻着白眼恐吓他:
“放……我……走……”
他顿了顿,收了自己的重剑:“不行。”
我怒极:“那就别怪我对你动手了!”
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势也足得很。
可惜,我刚放完狠话要对他动手时,额头就被他轻飘飘戳了张不知何时拿出来的黄符。
我被定在离他只剩几寸远的空中。
他没有什么诚意地道歉:“抱歉。”
我动了动唇角,努力勾出一个愤怒的笑。
他见状,语调没有任何波动,冷冷道:“我要送你去投胎,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话。
不是变相告诉了我,他要杀了我这个鬼,然后送我去投胎吗?
我气得脸青白青白,浑身也周围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散黑气。
他似乎察觉我内心所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去投胎的话,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去投胎,”我浑身的黑气更浓了,“我要报仇!”
“我要报仇!!”
最好将那负心汉大卸八块,然后吊在城楼示众!
“你怨气太重了。”那少年道士又拍了张黄符上来,这次黄符打在我肩膀处。
我原本的怨念被黄符打得散了一瞬,但很快又聚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我浑身的黑气淡了许多。
“我要报仇,”
我冷着脸告诉他,“你凭什么不让我报仇?我是被人杀死的!我要报仇!”
他清冷的目光与我充满怒意的视线对上,好似一团烈焰间被浇上了一瓢凉丝丝的泉水。
“你必须尽快散尽怨气投胎。”他平静道。
我扭曲着脸:“你让我即刻斩杀了那负心人,我即刻就散了怨气与你投胎!”
他摇摇头:“不可。”
不可他双亲!
我阴森森地笑:“你们这些狗道士没一个好的!等着吧,我迟早杀了你!”
还跟生前最后一刻一样,我能放的狠话也就这些了。
但不同于我的未婚夫。
这少年道士却回应了我。
他说:“好,我等着。”
真是气煞鬼也。
都一天一夜了。
我挂在少年道士的肩头,额头和肩膀处仍贴着他的黄符。只能跟他一起一步一行顺着路走。
“你们道士不是会御剑吗?你怎么不御剑?”
我冷嘲热讽。
他脚下的步伐一分未乱,回我:“那都是话本子里编的。”
我哼了一声,故意激他:“是你自己学艺不精,所以才赖给话本子吧?”
他闻言竟然不生气,他说:“也有可能。”
我反倒被他这个反应弄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城门口。
他掏出自己的身份凭证给守门的官兵看,然后顺利进了这座城。
这座城名花朝城,与我的故地相邻。
我挂在少年道士背上,又生了一个主意:
“你不累吗?要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他头也不回:“你不是看过话本子吗?鬼有重量?”
我噤声了。
还不是他说话本子是编的,所以我连这个也都以为是编的?!
我挂着我的死人脸“哦”了一声,又咒他:“累死你!”
他没说话了。
我就这样挂在他背后,跟他一起穿过人群。
哦对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在背后给我撑了一把小伞给我挡太阳。否则这么烈的阳光,恐怕都不用他亲自动手,我自己就要被烧个死去活来了。
也因为他背后这把不挡他自己的小伞,他整个人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奇怪。
有不少路人都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他倒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自顾自背着我朝前走。
走到一个卖包子的小摊时,摊主似乎认得他,叫他:
“隋小道长?”
他愣了一下停下:?
那位摊主“哎哟”了一声,又重复一遍:
“果然是你啊,隋小道长!”
我趴在少年道士的耳朵,恶狠狠扰他心神:
“你完了,你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少年道士的耳朵动了动。
不过可惜,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这狗道士一定慌了!嗯!
“上次多亏你了啊,隋小道长!”真令我失望,那摊主是特意感谢少年道士的,“你这是又要去哪儿啊?这大太阳可烈哩!你赶路饿不饿啊?要不吃几个包子、喝完凉茶再走?”
他的好心,少年道士似乎没打算领。
但就在少年道士迈开一步时,又停住了。
他竟然应了那摊主的好意,随摊主一起走到了凉棚下。
我挂在他背上,自然也只能一起到凉棚下。
那摊主给他上了几个素包子,还有一整壶凉茶。
然后乐呵呵回到了笼屉旁招呼别的客人。
我趴在少年道士背上,一阵哀怨:“懒惰的狗道士,这就不赶路了!之前说什么必须要我尽快投胎,你自己现在倒开始享受歇息了!还要我挂在你背上看你享受!等着吧!我迟早杀了你!”
少年道士对我的哀怨充耳不闻。
他咬了几口包子,又灌了口凉茶。
沉默着用完一餐。
临走时又留了些银钱给摊主,然后悄悄带我离开。
走出几丈远,我听到他问我:
“重新闻到人的食物的味道,感觉如何?”
我连嘴都动不了吃不着。
他问我感觉如何?
我凉凉地笑:“不如何,没有你这一身人肉味儿来得吸引我。”
他没应我。
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后,他才解释:
“鬼吃不了人的食物的,你怨不着我。”
我恨恨:
“凭什么怨不着?!你不吃东西勾引我,我哪里会怨?!让我看得着吃不着,你这不是存心气鬼是什么?!”
他“哦”一声:“我以为你这么些年没闻过食物的香味了,现在闻到会开心一些。”
我没来得及冷笑,又听他刻意补充:
“你开心了,怨气也就散得快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我的怨气,为了让我投胎。
可我不报仇,如何散尽怨气。
我将自己那一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
他看了眼路边正用骨头磨牙的小黄狗,问我:“你也要磨牙?”
……我恨不能即刻咬死这狗道士。
路越走越偏,我惶恐:“你要找没人地儿杀了我?”
他“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又走了一会儿。
我吞了口唾沫软下脾气跟他搭话:
“隋小道长?”
嗯,暂时先不叫他狗道士了。
他“嗯”:“怎么?”
我转了转眼珠,没再用那种恶劣态度跟他说话,而是道:
“你全名叫做什么?我总不能一直没名没姓地叫你罢。”
他“哦”了一句,也没告诉我全名,也没跟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全名。
我忍下:“所以你全名是什么呢?”
他这回才说了:“隋山清。”
“好怪的名字。”我感慨。
“嗯,”他说,“我是‘山’字辈。”
道士似乎是有这样的讲究。
我点头:“哦哦。”
“你娶亲了吗?”我不甘心让话题就此断掉,于是又问。
他说:“没有。”
“那你有心上人么?”我好奇。
他又说:“没有。”
“真可怜,”话说出口,我又迅速否认了,“不对,应该是真羡慕。”
他跟没听到我的话一样。
我只好自己顺着自己的话说:
“没有心上人挺好的,不爱就不会被伤害。”
“我就被伤害得挺惨的。”
“你看,我都被我的心上人杀死了。”
“这么深的一个洞,”我啧啧两声,“剑插进来的时候我竟然都没觉得疼。”
“看到他那张脸,我才觉得疼了,又空又疼。”
隋山清沉默着,直到我说完最后一句,他才道:
“他是坏人。”
我“噗”得一笑。
这还是我死后苏醒以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
“你之前还叫我‘恶鬼’,怎么现在又说他是坏人?”
他沉吟半晌,跟我解释道:
“‘恶鬼’是统称,你现在怨念缠身、尸身僵死不化,就是恶鬼。”
“哦,”我说,“那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坏人?万一我死有余辜呢?”
“……”他不理我了。
真是个怪脾气的狗道士。
又走出几步,到了一个巷口。
忽地有一支利箭飞来。
好险隋山清躲开了。
他躲开后,原地现出一个拿着弓箭的女狐妖:“受死吧!”
我趴在隋山清背上,被他躲来躲去颠得头晕:
“你不是说话本子里都是编的吗?!怎么还有什么狐妖!”
事实证明,隋山清这人的话有漏洞。
话本子不全是编的。
世界上都有我这种鬼了,更何况那红尾巴一甩一甩的女狐妖?!
隋山清抽出自己的重剑跟那女狐妖对打,不过十几招,那女狐妖便落了下风。
她不是隋山清的对手。
又一次被隋山清击飞后,她靠坐在墙上喘粗气,头顶的狐狸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不过她的视线很突然地停在了隋山清身后,趴在隋山清背上的我身上。
我脸一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都是道士的死对头,她怎么来打我的主意?
“姓隋的,”她笑得很凄惨,但也带着恨意,“你拆散我和文郎,可有想过今日,你背上饲养的那个女恶鬼?”
我是不知她如何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到一起的。
隋山清明显也没有搭她话的意思。
但她自己会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不就是一些‘人妖殊途’的大话,你们这些道士惯会扯大旗。可人妖怎么就殊途了?我和文郎……明明相爱得很!”
她似乎沉浸在了过去:
“我和文郎第一次相遇,是他救了我,后来我化作人形照顾他,他也对我越来越喜爱……他读书,我便从旁掌砚;他歇息,我便化作原型团在他怀里……”
“是他找我来赶你走的。”
似乎听不下去女狐妖的悲春伤秋和碎碎念,隋山清终于开口。
但他这一开口就是个大的。
别说那女狐妖愣住了,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没想到。
按照那女狐妖的说法,明明是隋山清棒打鸳鸯。
更何况话本子每每写的,也都是坏心道士坏人姻缘。
“你放——”憋回自己的不文明用词,女狐妖又气到,“你说得什么话,他怎么会找人来赶我走?文郎可是跟我许诺了终身的!”
“人妖殊途,”隋山清淡淡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都是这么想的。爱抵得了一时,你怎知能不能抗得过一世?”
“你闭嘴!”女狐妖不肯相信,“文郎不会骗我!他不舍得伤我!”
隋山清敛下眉眼,说出的话伤人极了:
“你一翻手便能将他未磨好的墨磨好、一吹气便能将他那卖包子的老爹哄得晕晕乎乎离开。”
“你当他不会心存害怕?”
“你爱他时自不会伤他,可若你不爱他了呢?”
“我怎么会不爱他?”女狐妖哭得悲戚,“他怎么能怕我伤我?”
“你们在一起,这些问题无法避免,”隋山清将一切都摊开说明白,“最终还是人妖殊途。”
“我不要殊途!”女狐妖嘶吼了一声,朝隋山清扑了过来,“我不要殊途!”
但她实在不是隋山清的对手,她刚扑上来,便又被他打飞了。
虽不致命,但也受伤了。
最后“噗噗”吐了两口血后,那女狐妖还是夹着尾巴逃走了。
逃跑前,她还阴阳怪气:
“姓隋的,好好受着吧,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我想起她说的“文郎”、还有那个包子摊摊主,没忍住问:
“你不去制止吗?她也许会去报仇的。”
隋山清摇头:“上次赶她走时,我还留了辟邪石。”
我趴在隋山清背上,才反应过来。
那女狐妖刚才冲过来时,好像抽了一丝什么东西扔到了我身上。
现在我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还热热的,恨不得一直贴在隋山清凉凉的脖子上:
“狗……道士!”
我带着媚意嗔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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