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介坐上皇位那日,背弃了娶我为妻的诺言,封了另一个女人为贵妃。
他拿我救命的草药给贵妃做脂膏,囚我于宫闱,斥我为妒妇。
后来我心死了,他却懊悔不已,为我处置贵妃,为我跳下冬日里的莲塘摘莲蓬,他说他悔了,知错了,却不能让我动容半分。
望着跪在我榻间恸哭的男人,我转头不再看他一眼。
来不及了,因为我快死了。
1
“姑娘,您这是余毒未清,如今能解此毒的唯有一株牵肠花。”
太医仔细地把着脉,一手抚着胡子,说道解药时,神色却变化不定。
小秋在一旁已经哭出了声,我却还是神色淡淡。
这最后一株牵肠花,正在刘介手里。
前些日子兰颂雪伤了脸,被他送去制成了雪肌嫩肤的脂膏。
“若是没有这花,我还能活多久?”
“日日服用药丸……将将能活三个月。”
三个月啊……
我的目光涣散,无意识地盯在一个方向,那里是厚厚高高的围墙,朱红的颜色似干涸的血,枯萎的花,压抑又刺目。
在这堵墙后面,还有很多面墙,穿过去了,就是刘介和兰颂雪的寝宫。
他厌我伤了兰颂雪,不愿意见我,连安排给我的住处,也是远离了他们二人。
刘介是皇帝,将我留在宫里,却无名无份。
我的一身武功虽废,却依旧耳清目明。
众人明面上叫我一声姑娘,背地里,都不过是拿我当笑柄。
又有谁记得,年轻的刘介,曾许诺我,待他身居高位,必将娶我做唯一的妻。
除了我,谁还记得呢?
或许是入秋的缘故,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风,叫我浑身发凉。
2
我是刘介买回去的女奴,也是他身边唯一活下来的死士。
我跟在他身边十二年,也喜欢了他十二年。
先皇子嗣众多,夺嫡之争更是激烈。
刘介年轻,生母势弱,早早的便被几个兄长使计下放至长州,排除在夺嫡之外。
我是被他在前往长州的途中买下来的。
那年村子里闹灾荒,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我便被阿娘卖给了人牙子。
我年纪小,又瘦地厉害,砸在了手里,气得牙婆当街对我大打出手。
后来相处多年,我看得出来刘介性情冷漠凉薄,那时却不知怎的动了恻隐之心,差人将我救了下来。
被带上马车,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将自己自愿困在刘介的身边,一生。
3
刘介初入长州,手边缺人,我便自告奋勇做了他身边的死士。
往后挺过了差点丢掉性命的训练,我为他杀人,为他窃取情报,为他挡住致命的毒药尖刀。
我以为我终于在他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回京后见到的兰颂雪,却彻底浇灭了我的希望。
往日种种,皆比不得他高贵貌美的兰贵妃,比不过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
刘介当了皇帝,曾许诺我的妻子之位另予他人,连专门为我清理余毒的药草,也拿去讨好了兰颂雪。
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无份,还没了武功傍身的废人。
哦,我还快要死了。
4
太医的诊断我没告诉任何人,除了小秋,无人会在意,又何必徒增烦恼。
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挂念,中秋夜宴,我抱着某些决绝而期待的心思,无约而至。
灯火辉煌的大殿远远便能猜到其中的欢声笑语,还未踏进,便听得悦耳的丝竹声靡靡而起,觥筹交错之声更是连绵不绝。
把守之人无法拦我,毕竟我手中有刘介曾经给的随意出入的手令,哦,除了不能出宫。
一脚踏进大殿,便满室寂静,犹如一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当然,若是放在以前,有人敢用那般轻蔑的眼神看我,不出三息,我的飞刀便会插进他的脖子里。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婵月。”
缱绻的名字从刘介口中吐出,过了这么多年,我却还是会为这个名字而悸动。
当年学成后,我力压同期所有的死士,站在了他的面前,求来一个名字。
死士们没有正经名字,作为最强的那一个,我本该以一为名,可天公作美。
那日正逢中秋,刘介望着天边明月,把玩着手中茶盏,唤我婵月。
5
“皇上……婵月从未来过这般热闹的宴会,想必也是心生好奇,您就别怪她了。”
兰颂雪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珠翠摇曳,熠熠生辉,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也无怪刘介喜欢她,我也心神荡漾。
如果她不曾欺负我的小秋,我或许会更喜欢她。
“这就是那个,跟在皇上身边挟恩图报的女奴?”
“听说前些日子她还陷害贵妃娘娘,伤了娘娘的脸呢!”
“可不是,幸好咱们皇上手眼通天,拿到了仅存于世的唯一一株牵肠花。”
“皇上仁善,留她性命,谁料她竟如此不知足,妄想攀龙附凤。”
“也不看看,贵妃娘娘与皇上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她做何相配……”
周围或隐秘或直观的视线落在身上,他们自以为小声的交谈悉数落于我耳。
刘介武功不逊于我,我不信他没听见。
对上那双不带情绪的眼睛,心里突然泛上了一丝抽痛,轻声开口:
“我想来,不可以吗?”
别人如何看待与我何干,我在乎的,唯有他一人罢了。
只要他点头,他说他想我来,愿意我来,那我也满足了。
回应我的却是一道带着厌恶的眼神。
霎那间,我便明白了,余光瞥见兰颂雪笑得得体,脸上光滑细腻,不见丝毫伤痕,不愧是天下奇花,牵肠的功效果真出奇。
宫中之人总是拿我与她做比,以此将我贬低进尘埃里,其实我并非什么输家,,因为我连与她争夺的资格也没有。
她只需要坐在那里,就能引来一片怜惜。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女奴说了什么。
“婵月,回去吧。”
他说,便有侍卫出现在我面前。
我扫视着四周,不少是跟着刘介一路爬上来的,他们之中有些人认识我,往日他们叫我婵月姑娘,恭恭敬敬,如今,他们叫我败犬,奚落至极。
6
回到宫里,小秋急忙迎上来,替我披上一件斗篷。
直到冷风被隔绝在外,我才发觉自己手脚已经被冻得冰冷。
往日仗着一身好功夫,我从来不畏寒,今日,我本也抱着些小心思,穿了一身水色衣裙,料子单薄,只是想着能见到他,我便不觉得冷。
也是,殿内灯火通明,他哪里知我冷热呢。
回宫不过片刻,便有太监送来餐食,是方才席间一样的菜式,太监原话是这样的:
“婵月姑娘安,贵妃娘娘怜你不易,特地赏您饭食,姑娘谢恩吧。”
那太监斜着眼,命手下人将饭菜摆满院中的石桌上。
明显能看出是残羹剩饭。
这是兰颂雪的意思,却也有刘介的默许。
他在警告我,不要多此一举。
小秋很生气,将太监赶了出去,我盯着那桌饭菜许久,直到眼睛干涩得几乎落下泪来,看到小秋要将饭菜收走。
“不用收了……”
我说着,惊觉声音竟沙哑得厉害。
看着小秋不闻不问地埋头收拾,闭了闭眼,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秋,我们走吧。”
她抬头,明显红了眼眶。
我确实该走了,在某一刻,我突然厌倦了自己这样无望的追寻。
我的真心,刘介不稀罕,却也非廉价之物。
我不想再这般糟践自己了,我累了。
7
刘介来得很快,抬手间充斥着明显的怒气。
他站在我面前,眉眼凌厉,还是能叫我心动的模样,却不再能令我沉迷。
“这又是你吸引我注意的手段吗?”
高大的身躯将我笼罩在阴影里,我竟有一瞬间期待他能不舍,讥笑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将我那点可笑的期待在一瞬间碾得粉碎。
“我要走。”
我对上那双眼睛,头一次没了倾慕的心思。
“刘介,放我走吧,我现在只是一个废人,再也不能为你做事了。”
我试图和他讲道理,不惜将自己一贬再贬,
“你如愿娶得了兰颂雪,我留在宫里,又将如何自处?”
“阿雪善良,连你伤了她的脸她还为你开罪,又如何会介意你在何处?”
阿雪,又是阿雪,善良的阿雪,将我踩至污泥洗不干净的阿雪!
“兰颂雪的脸不是我划伤的!我说了多少遍,你又什么时候相信过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雨夜。
8
那是我住进皇宫的第三个晚上,平日里从不会乱走的小秋突然没了踪影,我几番打听,找到了兰颂雪的宫里。
小秋是我从长州带回来的姑娘,与我一样,是被家人卖掉的孤女。
我救了她,她便粘在了我身边,她说她是我的奴婢,我却拿她当妹妹。
在长州,大家知道她是我的人,从来不会欺负了她去,可那天,安静老实的小秋被架着跪在地上,秋老虎那样毒辣,晒得她几乎掉了一层皮。
而高贵的,善良的兰颂雪,悠闲地坐在亭子里,吃着冰碗,与旁人调笑,想看看从长州那般贫瘠的地方爬出来的人,与旁人有何不同。
我废了武功,如何痛恨也只是被太监架住,近不得她身边半步。
我忘不了,上一秒还轻蔑地掐着我的脸,打量货物一般将我从头量到脚。
“就是你,一直缠着阿介?”她讥笑出声,与旁人道,“与此人做比,莫不是在辱我?”
而下一秒,一柄飞刀擦过她的脸侧,那是我惯用的飞刀,自我没了武功,我的飞刀便被收好,不知道他们是从何寻来的。
太监们放开了我,兰颂雪跌坐在一旁,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阿雪!”
刘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来不及回头,他便匆匆掠过,将兰颂雪轻柔地抱起,心疼地注视着她再晚一点就要愈合的伤口,随即看向我,眼神厌恶而愤怒,让我觉得陌生。
“庶民婵月,以下犯上,残害贵妃,即日起禁足于宫中,非诏不得出。”
“不是我……”
这句话我说了好多遍,除了中暑晕过去的小秋,无人信我。
刘介斥我为妒妇,可他曾经也拥着我观大漠晚霞,夸赞我的心热烈而纯洁。
9
“刘介,你给我牵肠花,我就不走了。”
我轻声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出意料地看到他紧皱了眉头。
“你不过朕买下来的一个女奴,朕要你走,你便得走,要你留,你哪儿也不能去。”
“况且……本就是你伤了阿雪的脸,她出身贵族,肌肤本就娇嫩,更是爱惜容貌,那株牵肠花,合该是她的。”
“那我呢?”
我说,彻底凉了心,
“你可还记得,那株牵肠花,是为我准备的?是你说我余毒未清,专门为我留着的?”
那株花,本就在长州一百年望族手中,为了它,刘介曾奉上数不尽的奇珍,甚至还许诺,成了皇帝以后,保他族中百年无忧。
拿到牵肠花时,我并不知情,他却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碰出一个玉盒,笑呵呵地说,他的婵月儿终于能平平安安了。
可那株原本为了等到时机成熟于我炮制解毒的花,被他拱手送予兰颂雪,他的白月光,只是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一个蹩脚的陷害。
“没有那株花,我会死的……”
“够了!”
未曾出口的话被打断,我望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只余失望。
从来都是这样,入宫之后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什么时候娶我?
他也是这样强硬的回避问题。
10
“她是贵妃,那我呢?”
我苦笑着,无可避免地心痛,
“我算什么呢?她是你的青梅竹马,我算什么?挟恩图报的卑贱女奴吗?”
看着刘介的脸,我突然觉得很陌生,时间果真是个染缸,区区十二载,便将我的爱人变成了我看不清的模样。
“刘介,你曾夸赞我骑马的模样很美,像长州永不落幕的夕阳,你曾说,待你登上大宝,会叫我做你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妇。”
“朕说,够了!”
话被打断,我怔愣了一瞬,又忽地笑起来。
“你心虚了吗?刘介,还是,你羞于启齿曾与一个女奴互诉衷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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