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倒霉的宫女。
每次我那个不争气的主子,在宫斗里稀里糊涂地死掉,我就得陪着她一起读档重生。
她又一次体弱而亡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在骂娘:
“菜鸡玩宫斗游戏能不能把体质点满!”
1
这是我重生在荷音殿的第五周目。
一如既往,只听小宫女敲了敲门,脆声道:“琳琅姐姐,明日新秀便入宫了,咱们得准备准备迎接穆小主。”
我推开门,颔了颔首,”我知道了。”
穆丹阳,此次圣上三年一度选秀中入选的穆将军府小姐,坊间传言她性情温和、倾国倾城。但或许,我了解的这位新入宫的宫妃,与传言稍有出入——毕竟,我经历过四次她的人生。
第一世,她是个内向温婉的姑娘,在明枪暗箭的后宫里,很快死于非命,她入宫不过一年有余,连皇帝的召幸也只寥寥数次。
那日她身旁贴身侍女心怀鬼胎,她却浑然不知,那是一碗牵机毒饮。
我那时只是一个无甚存在感的小宫女,只等着年满二十五,便被放出宫去嫁人。
她死的时候,似乎没什么痛苦,甚至语笑嫣然自言自语,像是嘲弄:“欸?怎么就死了?”
2
她噎气的那一刻,我的灵魂也被抽离,睁开眼,便回到她入宫的前一日。
第二世,她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便是皇帝召幸也拒不受宠。宫里人都说,穆将军府的千金倒是个病秧子,穆美人只怕还没得到圣上恩泽雨露便病死了。
我只本分地做着宫女该做的事,每日兢兢业业,心道我的穆主子身体强健得只怕能一个揍你两个。同时也提心吊胆地观察荷音殿的宫人,我猜,若是他们有异心,又将穆美人给“送走”,那被送走的,只怕不止她一个。
灵魂被抽离的痛苦,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穆美人出门散心一趟,便撞见了皇帝,当晚就被翻了牌子,月余,太医来诊平安脉,跪下连声恭贺。
她怀孕了,龙子龙胎,天大的喜事,整个荷音殿都喜气洋洋。
当然,也成了诸多宫妃眼中的毒刺。
我心知我需要更加谨慎,护住这位对宫内斗争一窍不通的避世美人。
我顺藤摸瓜摸出了她的贴身侍女的暗害证据,还有背后指示的江淑妃,拦下与她同时入宫的兰常在的有毒糕点,打碎太医院送来的有问题汤药——端的是忠心耿耿、独一无二。
不谙世事的小宫妃倚在美人榻之上,眉宇之间静谧又美好,带着不知世事的乐观,轻声叹息:“琳琅,你待我和我亲姐姐一般。”
我低眉顺眼:“奴婢怎敢与娘娘的姐姐相比较。”
穆丹阳扑哧一声笑了,”我没有亲姐姐,如果琳琅姐姐愿意的话,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少女的发间的馨香拂过我面庞,我才意识到这个身份高贵的少女拥住了我。
我浑身僵立,不敢乱动。
“这不合规矩,娘娘。”
穆丹阳粲然一笑地说:“在我的故乡,姐妹都会这样表达感情,琳琅姐姐要和我生分吗?”
我成为了穆丹阳最好的盾。
她与我讲述了许多,关于她的“故乡”的故事。她似乎没有什么暗害人的心思,明澄澈净,绝不是不是穆将军府那种深宅大院里养出来的孩子。
她和我讲述很多很多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故事。譬如,在她的故乡,没有皇帝。
这话真的是大逆不道!我吓了一跳,穆丹阳凑上前,和我悄悄咬耳朵:“真的没有!从前是有的,后来有个很厉害的军队,把封建王朝推翻了!把土地都分给了农民……在我们那个年代,女性可以当老师,嗯,就是你们的说的夫子,可以行医、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星星。
我叹息,她不适合呆在这里,深宫是会杀人的。
但我没想到,她的第二次死亡,将血淋淋地再次展示在我面前——是血崩。
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却要承受怀孕生子的痛苦,起码,在丹阳说的那个年代——这是十六七岁女孩子不该承受的痛苦。
丹阳生产那日,瓢泼的冷雨砸在荷音殿的门前,潮湿的空气里,雨腥气和血腥味揉杂在一起,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悸滋味!
我早已记不清她挣扎了多少个时辰,只记得麻木地跟着太医和产婆的吩咐前仆后继,只记得那个连被针戳破了手指都要掉眼泪的小姑娘,咬着牙,隐忍地呻吟。
一盆盆的血水在荷音殿门前进进出出。
皇帝没有来看看她,对于帝王而已,不爱的女人只是生育的机器,他无需关心,不痛快的事情,太医会替他解决。
她满头的汗水,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明明虚弱至极,却还强行挤出一抹释然的微笑,”琳琅姐姐,希望…希望下次我还能遇见你。”
随即,我感受到麻痹全身的痛苦,似银针扎遍全身,我苦笑。
丹阳死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缘何而死,她身体向来强健,按理说断不可能在生产时发生血崩。
是什么呢?是什么让我忽略了?我明明排除了一切有可能影响她的、宫妃送来的各式礼物。
我苦笑,我终究还是没有护住她。
她这次,在荷音殿里鲜活地存在了三年,然后一切被抹杀,被重来。
3
我睁开眼时,是第三周目。
与我相熟的小宫女还在门外脆声唤我“琳琅姐姐”,催促我赶紧去准备新秀入宫的相关事宜。
我垂眸,如果没有见过那个鲜活的女孩子,我本可以勤勤恳恳地当个小宫女,在二十五岁那年被放出宫去,拿上一大笔银子——然后找个好郎君嫁了,相夫教子一辈子。
多少宫女梦寐以求的人生。
我咬咬牙,打开了这些年攒下的银钱首饰,求到了掌事姑姑的跟前。
“琳琅不愿伺候穆主子,还请姑姑…全了琳琅这个心愿罢。”
姑姑掂量了手里匣子的份量,眉开眼笑,”你真不想伺候穆美人?她可是这批秀女里皇帝最满意的,家世又如此高贵,伺候她,你前程好得很呢!”
我摇摇头,道:“琳琅找人算过,琳琅命格不好,只怕是会冲撞了穆主子的贵运。”
我最终背分到了云常在的锦云居。
云常在性子圆滑,在宫中,家世虽不起眼,但漂亮话哄的几个高位嫔妃心花怒放,她有树荫庇佑,过的还算平静。
我在锦云居当值,倒也不是什么特别贴身的事务,平日里也不甚繁忙,常常听锦云居的几个宫女碎嘴八卦。
她们七嘴八舌时,我偶尔也会凑上前听一听。
“欸欸欸你们知道吗?圣上近来对荷音殿那位穆美人很是宠幸呢!”
“什么穆美人呀!我可是听说,昨夜陛下已经晋了她的位分,如今,可是要称穆贵人了!”
一个宫女酸涩又羡慕:“当真是好命,她才入宫多久?不过二月有余,便得了陛下青眼…我看以后贵妃之位也…”
另一个宫女忙捂住她说嘴,”嘘,小点声,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掌事嬷嬷在拐角一记眼刀甩过来,宫人们都齐齐噤声,悻悻地去忙活手上的事。
我呆在原地,直到相熟的宫女推了一把,才缓过神。
丹阳…这次怎么又不一样了。按照从前她的行事风格,原应该避世避宠的,如此招摇,只怕在新入宫的宫妃里,成了靶子。
我摇了摇头,我不该纠结于她的选择。
这不是我一个与她尚素未谋面、萍水未相逢的宫女所该担忧的事情。
她只是这个深宫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宫妃,与我并无干系。
宫里讯息向来藏不住。
尤其是在这位圆滑世故、八面玲珑的云常在宫里,任何风吹草动也躲不过。
上一周目里,云常在都不直接参与宫斗,也就是煽风点火、美言谗言,起码在我当值荷音殿的那三年里,云常在都极为安全稳妥,只是不得宠,位分也只在小封时晋了一阶。
这一世的丹阳锋芒毕露,大放华彩。
我偶然在长长的宫道上见过她一面,她彼时盛宠加身,一袭华服,闭眼坐在红木制的步辇之上,发髻之上的金步摇微微摇动,耳垂下的东珠洁白似雪。
她已经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小姑娘了。
她是钰婕妤,穆丹阳,无人敢欺辱的盛宠宫妃。
我跪在地上,本该压下头颅的,却忍不住想抬头,偷偷看看她美好的仪态。
真好,如同春日里一支初发的喧闹杏花,纤细却不纤弱。
她睁眼那一刻,忽地对上了我的眼睛,我忙垂下头,却听见她唤停了步辇。
年轻的宫妃被人扶下步辇,在我面前弯下了腰——
“咦——你这个宫女,好生面熟。”
“你在哪个宫当值?”
我强忍下内心的五味杂陈,不敢抬头看她,我怕我眼里的泪砸在她月锦制的鞋上,我赔不起。
“奴婢琳琅,在锦云居当值。”
她“噢”了一声,歪头一笑,还是从前的娇俏:“原是云姐姐殿里的。”
最后那句话,是叹气也是感概。
“我从前…也有个姐姐唤作琳琅。”
穆丹阳眼里笑意盈盈,却似乎有泪光在闪烁。
自宫道回去后,我有些恍然若失,仔细琢磨她最后那句话——
“从前”?什么“从前”?还能有什么“从前”?
穆丹阳,也记得上一周目的那些事。或许更久远些的上上周目,她也记得。
我长呼一口气,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
我离开她,是不愿看她又一次惨死在我面前,若是不去触碰,或许我还有一丝长久人生的希望。若是她离去那日,我还是须要重来,不直面她的死亡,或许我的灵魂被抽离时,不会像从前那般痛苦。
我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姜琳琅,你不过一个小小宫婢,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4
或许是看我精神恍惚,同值的宫女主动与我换了今夜的事务。
我正准备合衣睡下,只听见外面急促的敲门声,:“琳琅,你睡了么?小主要召见你呢!快起来”
我匆忙更衣,随手束了头发便前往正殿。
云常在与穆婕妤摇着扇子,似一对亲密闺中密友,闲谈着。
云常在先看见了我,笑着用扇子半掩面:“这就是你今日遇见的那个宫女琳琅?”
穆丹阳看向我,笑着点了点头。
云常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仔细打量着:“她确实是个得力的。琳琅,你可愿随钰婕妤去荷音殿当值?”
我愣在原地,半晌没动。
“琳琅是高兴傻了?还不谢谢钰婕妤。我这锦云居冷清,她有了好去处,我也是高兴的。”
穆丹阳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闭眼,终是下定了决心。
“婕妤赎罪,琳琅不愿。”
“怎么?钰婕妤这般看中你,你别不知趣。”云常在皱眉道。
穆丹阳柔声,”她不愿便罢了。我今日来姐姐这里讨人,原本就冒昧。”
我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终究没有带走我。
此事之后,云常在便有意疏离我,将我调值每日洒扫的位置。
她本就是圆滑世故的人,有所防备也自然。
穆丹阳这次在深宫里似乎如鱼得水了许多,入宫三年,已是贵嫔之位,第五年,已需要人尊称一声钰妃娘娘了。
她娴熟地躲过了所有的明枪暗箭。
宫宴之上,我远远一面见过她,那个淡然又端庄的钰妃娘娘,早已褪去了少女的稚气。
我最后一次听说有关于她的消息,是锦云居宫门外嘈杂的喧闹声——宫人忙碌的脚步在青石板上声声将我击碎。
钰妃娘娘此胎凶险。
又是血崩。
云常在,如今已是云贵人了,她在殿中闲坐,充耳不闻窗外的喧乱。
她在这深宫之中洞若观火。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求到她的面前的。
我只记得我在殿前的石板上,麻木地叩首,只求她能让我去看看钰妃。
云常在冷笑一声,”倒真是钰妃的好狗腿呵。”
“也罢,本宫今日便告诉你——”
她从雕花的红木椅上站起,在我身侧俯身,气息拂在我耳旁,微不可闻,”她既一心想要生下此胎,皇帝便不会让她活。”
云常在直起身,摇了摇扇子,掩住冷笑的嘴角,”真是蠢人。”
我瘫软在地。
原来竟是这样么…?
我们躲过了明枪暗箭、汲汲营营,没有败给美人谋,终究还是败给了帝王心。
我苦笑。
熟悉的灵魂抽离的痛苦再度袭来,我闭上眼,熟练地等待那剜心钻骨的痛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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