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带回来一位奇怪的女子。
那位姑娘衣不蔽体，披头散发，行为举止极为古怪。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裹脚。
1
我是夫人和老爷为少爷买来的童养媳，六岁进了顾府，和少爷一同长大。
夫人很喜欢我，因为我有一双极小巧精致的三寸金莲。
所以她专门请了嬷嬷教我女工礼仪，还有女师傅教我《女德》、《女戒》，这是我六岁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好生活。
我不知道该怎样报答夫人和老爷，毕竟我六岁以前只是个连饭都吃不上的乡下女娃，只是命好，顾府请的算命先生说我命旺夫，能为体弱多病的少爷冲喜，所以被夫人买回了家。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作用，少爷在我进府后身子真的大好，连病都很少生，因此夫人更喜欢我。
夫人说我只要安安心心地当好少爷的媳妇就好，所以我加倍努力地跟先生学本事，没有给顾府丢脸。
夫人带我见客时，所有的夫人们都对我赞不绝口。
我也因此能和少爷成婚。
和一只大公鸡——少爷那时候身体还是有些弱，加上年幼，不愿称了心老爷夫人的心与我拜堂，所以我是抱着一只大公鸡拜的堂，从此以后成了顾府的少奶奶。
只是少爷一直不太愿意见我，幼时沉迷学问，大些后更是不愿与我同房。
后来不知怎的，少爷便稀里糊涂地出国留学。
我是不大明白何为留学的，只听丫鬟说是朝廷那边传出来的，要去洋人那里读书，坐船去，可远了。
我六岁以后就没出过顾府，自然也没见过洋人。
丫鬟和我说，洋人们个个长得高大，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绿色的，说话我们都听不懂，像怪物一样。
我在脑子里试图勾勒出那种模样，试了很多次还是失败了。
怎么会有人长成那种样子呢？
那样远的地方，那样可怕的人，难怪少爷去留学，老爷夫人会这么伤心，明明还年轻，夫人都生了白头发了，日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哭肿了。
若是让后院里那些姨太太见了，不知道得开心成什么样子。
我是少爷的夫人，少爷去留学，我自然得去父母膝下尽孝，所以我日日伺候着老爷夫人，和夫人一起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少爷留学的这些年，后院添了好几位姨太太，甚至还多了两位小姐。
好在夫人手段高明，为人慈悲，后宅的生活还算平静。
所以当少爷留学多年回国时，带回来一位奇装异服的陌生女子，整个顾府都炸了锅。
2
我不太喜欢这位少爷带回来的姑娘，她或许也不喜欢我。
毕竟她和少爷回来后，我去见过她一面。
这位姑娘穿着俏丽的洋装，趴在栏杆上随意把玩着手里的怀表。
“你是少爷要纳入府的妾吗？”
我穿着色彩端庄的长袍站在亭子外的树荫下，看着那位太阳照着，似乎会发光一般的姑娘，莫名地觉得，自己这句话是在侮辱眼前的姑娘。
这种情绪很快被我压下去，顾府是城中望族，能给少爷做妾，那可是天大的福分了。
“谁要做顾钧席的妾？”
那位姑娘皱眉，漂亮的脸蛋上不知是否是错觉，竟闪过一丝厌恶。
我不敢在意她竟直呼少爷性命，我以为，她想做正妻。
“姑娘，我早已与少爷拜堂，若是少爷喜欢，婵娟愿意与夫人商量，平妻之礼迎姑娘进门。”
和夫人相伴这些年，我已经将夫人的手段学了个七七八八。
夫为妻纲，若是少爷喜欢这位姑娘，我便主动迎合少爷的喜好，终归我这正妻之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会变的。
“打住！”清丽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来，我惊讶地望过去。
“小姐姐，你叫我谢晓晓就行。”
那位姑娘，应该说是谢姑娘，她大步从亭子里跳下来，不只是我，连随行的丫鬟都吓了一跳，直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毫不扭捏地握住我的手，我才愣愣地低头，复又抬头。
“顾钧席是你的丈夫，我怎么会插足你们的婚姻呢，而且我并不喜欢他。”
她说。
“她没有裹脚。”
我想着。
“我们只是朋友，我无处可去，他好心收留我而已。”
“没关系的，谢姑娘。”我笑着打断她的话，“少爷在外辛苦，身为他的夫人，婵娟一定得为少爷将后宅打理好才行，你不必担心婵娟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等你考虑好了，再来找我吧，条件不会变的。”
我礼貌地向她告别，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里。
一名女子，孤身一人借住在陌生男子家中，名声已经毁了，她除了跟了少爷，还能如何呢？
我想，她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
3
这位谢姑娘好生自来熟。
自从那次与她见面后，她便隔三差五来我院子里寻我。
起初我是不太想和她多亲近的，毕竟夫人前些日子也找她谈过话。
丫鬟说，夫人想代少爷纳谢姑娘入府，连良辰吉日都定好了，过去见她，不过是通知一声罢了。
不想谢姑娘烈性，听了夫人的话很是生气，言辞间顶撞了夫人。
“夫人本来想差下人将谢姑娘发卖出去，没成想谢姑娘有枪啊！”
“枪？”
小翠说得神神叨叨地，我有些好奇发问，连绣着并蒂莲的手也停了下来。
“枪就是洋人的玩意儿，可厉害了！谢姑娘冲着院子里那棵大槐树放了一枪，嚯！树都给打穿了！”
“这么厉害啊……”
我感叹着，只觉那位谢姑娘真是厉害，会这么多稀奇玩意儿，难怪少爷喜欢她。
只是得罪了夫人，想要进谢家门怕是有些困难了。
本来我们都以为谢姑娘来这么一遭怕是要完了，结果恰好撞上外出的老爷少爷回来了，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不仅少爷，连老爷都对谢姑娘很是客气。
“谢姑娘是我们顾府的客人，可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女人·。”
老爷这样说，并且当众呵斥了夫人。
可想而知，夫人被气得病倒了，我又在床头侍疾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听够了夫人对谢姑娘的不满和抱怨，好容易回了自己院子，便遇到来串门的谢姑娘。
“婵娟姐姐，你这么漂亮，为什么不穿旗袍啊，这么好的身材都被裙子遮没了。”
“婵娟姐姐，别整天绣花了，我带你出去玩吧，我们去吃东街的糖糕！”
“婵娟姐姐，不要整天读什么女德女戒的了，都是些封建糟粕，害咱们女孩子的！”
“婵娟姐姐……”
谢姑娘过于活泼，每次来我这院子里都会带来些新鲜玩意儿，东街的糖糕，西街的唐人儿，福全斋的烧鹅，佳和坊的纸酥丸子，连下人也有份，逗得整个院子里欢声笑语的。
夫人不愿意我和谢姑娘多走动，可谢姑娘着实是一个太讨人喜欢的女子。
我想，若是夫人愿意平心地和谢姑娘相处，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只是谢姑娘的好奇心着实太盛。
她说她的家乡女子也可以随意出门，自己却对好多常识都缺乏认知。
谢姑娘有很多问题要问，有些问题很普通，我也能答上来，有些问题我答不上来，小翠也能答上来。
只是有时候，一些问题我们都答不上来，比如外面普通人一年的收入，比如什么新兴的营生。
“那我们干脆出去大街上自己看吧！”
这个时候，谢姑娘总是试图撺掇我与她一道出门。
谢姑娘是府中的客人，她要出门，没人敢拦她。
可我不同，我已嫁与少爷做妻子，再抛头露面的，会给少爷蒙羞的。
所以我总是拒绝。
“为什么啊……好姐姐，你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吧，你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门，会被憋坏的。”
“好了，不是想放风筝吗，在府里放风筝不好吗？”
我捏着绣花针，将谢姑娘打发去和小翠放风筝。
小翠正是贪玩的年纪，加上谢姑娘不拘小节，并不介意她只是一介婢女，二人倒是玩得很是尽兴。
我坐在竹椅上，看着二人入了神，手中的绣花针久久不曾落下。
“因为我裹了脚啊……”
我轻声呢喃着，低头瞧了瞧自己这双被那样多的太太夸赞的三寸金莲。
夫人说我这双脚，还没有少爷巴掌大，能够被放在手里尽情把玩，是最能讨得男人欢心的脚。
我一直都很自豪的，毕竟一向只有贵人小姐才能缠足，我也是被夫人买回府后才缠的足，虽然当时痛了许久，我却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能识字，还能被下人伺候，还能成为少爷这样尊贵的男子的妻子。
我以为我的生活是极好的。
可是看着谢姑娘和小翠那样肆意地跑着，用那双夫人说丑陋粗鄙的大脚跑着。
我想，那双脚定不会在阴雨天疼痛入骨，也不用在走路时被下人搀扶吧。
谢姑娘说外面是新时代了，大清朝灭了。
可我这双走路弱柳扶风的三寸金莲，已经将我困在旧王朝了，新时代与我有和关系呢？
我看着头顶梧桐树落下来的一片阴影，往日我最喜欢在这样的树荫下坐着，安静绣着我的帕子。
4
看着在太阳底下跑起来的两个年轻的姑娘，我突然也很想晒太阳。
夫人说太阳晒多了会把娇嫩的肌肤晒黑，不讨男人喜欢，可少爷好像并不喜欢我呀……
我缓缓起身，慢慢地向前几步，刚走到太阳底下，我就有些累了。
或许是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谢姑娘远远见了，赶紧跑过来扶我，感受到太阳打在身上，我想，谢姑娘的确是个极好的姑娘。
我突然就生出来些许羡慕。
从我几乎模糊的记忆里，我仿佛还能看到六岁以前的我赤着脚上山挖野菜，在家带弟弟妹妹。
那时候我没有裹脚，还可以跟着同村的小伙伴们出去玩，漫山遍野的疯跑，怎么跑也不会累。
我不该对现在的生活有异议的，年幼的生活清苦，若不是夫人将我买走，我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长大。
谢姑娘很好，我大约是能猜到，她生活的地方与我们这里很不一样。
谢姑娘之所以能成为老爷的贵客，是因为她和老爷一起做生意。
当初听到时我惊讶了好久——抛头露面是男人的事，一个女人怎么能和男人一起做生意呢？
可是谢姑娘偏偏做到了，甚至听小翠从前院打听来的消息说，因为谢姑娘，顾府本就蒸蒸日上的生意更上了一个台阶。
“谢姑娘，婵娟有个不情之请。”
迎着耀眼到有些刺目的阳光，我微眯了眼睛，放开小心扶着我的双手，朝这位很了不起的谢姑娘盈盈一拜：
“虽说很是难以启齿，谢姑娘，您和少爷亲近，婵娟希望您能劝劝少爷……来婵娟的房中一叙……”
四周突然静止，连小翠也怔在原地，别说是她了，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竟如此大胆，又卑劣。
我利用了谢姑娘对我的好。
我知她或许是怜惜我，对我很是真心，我明明该回报她的，却利用了她的心软，我潜移默化地让她明白，我在府中过得不太好，没有少爷宠爱的少奶奶在府中根本是寸步难行。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最终我向她示弱，向她提出我的请求，她也无法拒绝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了，我见不到少爷，后宅的女子是不能去前院的。
少爷和夫人闹别扭，无论如何也不会听夫人的话与我圆房的。
身为少爷的妻子，我迟迟不曾与他敦伦，是会受到耻笑的。
况且，我本就是给少爷冲喜的新娘，没有夫妻之实，夫人总是担心少爷幼时的病症反复，夫人为这事，没少急得掉眼泪。
“……好……”
许久，我听到谢姑娘低低的回答，几不可闻。
她伤心了。
我看着谢姑娘离去的背影，不似平日里活泼的模样，永远挺拔像株荷花的脊背有些佝偻，步子也慢了些。
小翠看上去有些无措，等我抬手，她又匆匆跑来扶住我，回到阴影里坐下。
我慢慢绣着那方没绣完的并蒂莲，专心致志地，手上却还是不知不觉扎了好几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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