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点睛

　　我阿公是村子里唯一的纸扎匠。

这一行有个规矩，叫「纸人画眼不点睛」，这是谁也不能犯的大忌讳。

阿公死的那天，大伯喝醉酒和别人打架，把血滴落到纸人的眼睛里。

时隔一个月，阿公的尸体竟然凭空出现在湖中央。

身边还围着两个栩栩如生被点了眼睛的纸人。

……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村子里的泼皮何军。

何军头天晚上喝醉酒，在湖边青石板上睡觉。

早上迷迷糊糊起来撒尿，隔着湖面薄雾，就看见湖中央有个白花花的东西飘着。

我们龙湖村依湖而建，村子里人人都是浮水的一把好手。

何军胆子也大，当即脱了外衣一个猛子扎下去。

很快，湖边响彻何军的嚎叫声。

“有，有飘子啊！”

我阿公的尸体被打捞上来。

他神色安详躺在白色花圈上，一左一右还有两个被血珠点了眼睛的纸人守护。

纸人画眼不点睛，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大忌讳。

我们家收到消息赶到湖边，阿爸和大伯各自脸色一僵，因为他们认出来，阿公身边的纸人，正是阿公死后，被随意丢在我家阁楼上的那两个纸人。

纸人的眼珠子，是阿公下葬那天，大伯喝醉了酒，和村里人打架，不小心划破手滴落上去的血。

周围看热闹的人窃窃私语。

“这段老太爷不是一个月前就下葬了吗？我可是亲眼瞧见封的棺材，为啥又突然出现在湖中央。”

“那两个纸人看着可真渗人，晃眼一瞧跟活人一样。”

“得亏何军胆子大，要是今早我看见非得吓尿裤子。”

我听着周围人的话，扬起脸问阿爸：“阿爸，阿公常说点了眼睛的纸人就会有魂魄，是不是纸人活过来把阿公带出来了？”

大伯脸色难看怒斥我一声：“胡说什么！都是些子虚乌有的说法。”

接着驱赶周围的人：“别看了别看了，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儿，我非扒掉他一层皮！”

……

刨人祖坟犹如杀人老母，是一件很损阴德的事情。

大伯认定是遇上了土夫子，和阿爸一起安顿好阿公尸体后，怒气冲冲去了阿公坟头。

阿公埋在我家后山半山腰上，距离天龙湖起码大半个小时路程。

土夫子怎么会大半夜背着阿公的身体走那么远的路，将人放进湖里呢？

而且现在是夏天，天气热，埋进土里一个多月了，那样子肯定都不能看了，咋还能像我阿公那样完好无损。

问题一个接一个，我跟在阿爸身后，爬山累得气喘吁吁。

一到阿公坟前，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公的坟墓完好无损。

虽然都是新土，但顶上铺着的各种花圈，被雨水打湿断掉的花花绿绿的纸条都好好贴在泥土上，看不见半点被人翻弄过的样子。

甚至连个新踩的脚印都没发现。

这下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无功而返，大伯从抽屉里翻出阁楼的钥匙。

阿公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扎彩匠，扎的花圈和纸人都是顶顶好的，连隔壁村遇上事儿都会来我家找阿公帮忙。

那些年他用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大家人，攒钱给大伯娶上媳妇儿，供我阿爸进城读了书找到了好工作。

可惜这门手艺大伯和阿爸都没学会。

阿公死后，他扎纸的那些材料和工具，都被大伯一股脑塞进阁楼，用一把大锁锁起来。

积灰的阁楼打开，大伯上去翻翻找找，最后冷着一张脸下来。

一直被锁在阁楼里的两个纸人，不见了。

“难道纸人真的活过来了？”我有些害怕，往阿爸身后缩了缩。

“纸人把阿公带出来想做什么？难道阿公还有什么事情或者未完成的心愿想告诉我们？”

大伯脸色难看得很，朝地上狠狠啐一口。

“纸人怎么可能活过来，这都是老头子骗我们的。”

“老头子寿终正寝，哪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这肯定是谁在背后搞鬼！”

“要是纸人真的能活，那就让老子亲眼看看，来和老子硬碰硬一下啊！呸！”

……

大伯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他就亲眼见到活过来的纸人。

夏天天气热，村里蚊子也多，我想着阿公的事情，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好不容易酝酿一点睡意，刚闭眼，就被一声粗粝的“有鬼啊”吵醒。

翻身起床，循着尖叫声冲出房间，就见堂屋大门开着，屋外咔嚓一个响雷，大伯穿着背心短裤站在门槛边，嘴里发出“嗬嗬”气音，浑身止不住发抖。

“大伯？”我试探性叫出口。

他浑身一激灵，慢慢扭头，把脖子扭得咔咔响。

等他彻底转过身，我才发现，在他正前方，大堂门梁上，用绳子吊着白天围在阿公身边那个点了眼睛的纸人。

纸人悬在半空中轻微摇晃，用朱砂笔画的红嘴唇带一点向上弧度，和大伯四目相对。

大伯受了惊吓，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

再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纸人被我和阿爸联手取下来放在地上，大伯醒的时候看到纸人，还是肉眼可见的抖两下。

阿爸关切：“大哥，你昨晚看到了什么？怎么会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

大伯满脸仓皇，抬手指了指屋顶。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网上看，大伯床头顶上，有两片瓦不知道被谁揭开了。

“我昨晚听到房顶上有人走的动静，刚开始以为是猫，后来那动静越来越大，吵得我睡不着。”

“我一睁眼，”回想起昨晚的事情，大伯又抖一下：“正好看见那个纸人探头从洞口往里面看，我俩就这么隔空对望。”

想起那个画面，我也硬生生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伯很明显被突如其来的一眼吓到，恐惧之下从房间冲出来，拉开大堂门，和门梁上悬吊着的纸人来了个脸贴脸。

他抖着声音问我爸：“难道真这么邪乎，这纸人.....活了？”

阿爸抿着唇沉思，最后长叹一口气：“找阴阳先生重新看个日子，把咱爹重新下葬吧。”

……

阿公的尸体从湖里捞起来之后，阿爸就去镇上殡仪馆借了冰棺，这些天一直安放在后堂小屋。

一个人下两次葬，这还是龙湖村近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稀奇事。

下午，阴阳先生拿着罗盘围着后山转悠一圈，选来选去，最后还是把地方选在原来的位置。

大伯听到结果的时候，脸色难看，直接指着阴阳先生鼻子破口大骂。

“什么江湖骗子，拿钱不办事。”

“这地儿是个好地方吗？这才埋下去一个月，就被土夫子惦记上给刨出来了，还要埋在原地，难道是想我们老爷子连死都不得安宁？”

“滚滚滚，赶紧滚，以后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阴阳先生铁青着脸被大伯骂跑了。

大伯是坚决不同意把阿公原先的坟堆挖开，不管我爸怎么劝，他都一口咬定那地儿风水不行，会让阿公不得安宁。

双方僵持不下，这事儿就这么搁置下来。

大伯因为害怕，换了一个房间睡觉。

但活过来的纸人如影随形。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大伯惊恐的尖叫声。

有时候是他自己做噩梦把自己吓醒，有时候睁眼就看见纸人立在床前，血红色的眼珠子笑眯眯看着他。

连续三四天后，大伯彻底被吓到神经衰弱了。

晚上一刻也不敢闭眼，生怕一睁眼，那该死的纸人就又出现在面前。

他也不是没尝试过把纸人烧掉，愤怒的时候为了烧纸人还差点点着屋子引起大火。

幸好阿爸被浓烟呛醒，提着水把火扑灭，让大伯从火堆里捡回一条小命。

阿爸苦口婆心劝大伯：“大哥，让爹安心入土吧，再拖下去我怕爹不开心，再让这纸人闹出点什么事来。”

大伯耿着脖子不回答。

我以为双方会一直这么僵持，没想到大伯当天晚上，连夜拿着铁锹上山，把阿公的坟刨开了。

……

等阿爸早上起床，大伯浑身是土已经干完下山。

因为这事儿，兄弟俩大吵一架，阿爸认为大伯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和自己商量，大伯认为反正目的达到了又何必在意过程。

邻居听到争吵声过来看热闹，何军见大伯一身泥，调笑一句：“段建国，你这大晚上去刨自家老爹的坟，不怕你老爹气得从地府爬出来骂你不孝子啊？”

原本是句玩笑话，不知道怎么触到了大伯脆弱的神经。

大伯眼神狠厉，冲上去给何军肚子上一拳，两人斗鸡一样扭打在一起。

何军是我们村子里出了名的混不吝，到处招猫逗狗，村子里很多人都不待见他。

上一次，在我阿公葬礼上，也是他和我大伯打架。

那时候我和我爸还在往家赶的路上，没见到现场。

听说何军借着酒劲儿，说我大伯对阿公不好，是个没良心的不孝子，惹得大伯和他大打一场。

当然这件事大家酒醒后谁也没提及，就此揭过。

葬礼还要继续，阿公的尸体不能一直停在家中。

大伯最近噩梦缠身神经衰弱，阿爸无奈，一个人操持起阿公的葬礼。

重新找阴阳先生看了下葬时间，花钱从村子里请了几个壮汉帮忙，把棺材从泥土里起出来。

棺材盖被昨晚刨坟的大伯撬开了，里面空荡荡。

等到所有事情办完，泥土重新掩埋，作怪的纸人也在阿公坟前烧成灰。

大伯肉眼可见松一口气，好像又恢复些精神。

我以为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紧接着，白天才下葬的阿公晚上竟然回来了。

……

大伯的屋子中间和我隔着一个堂屋。

凌晨两点多，我正心烦意乱睡不着，恍惚间听到外面想起一点细碎脚步声。

那声音很怪，我贴着门板偷听，“窸窸窣窣”，像是谁光脚用肉皮贴在地上走。

月亮透过窗户照进屋内，透过门板，影影绰绰看见一个黑影往大伯那边屋子移动。

没隔几分钟，一道凄厉的尖叫声响起。

是大伯。

我心里咯噔一下，推门冲出去，就见一道很眼熟的身影从堂屋掠过，冲进黑暗消失不见。

那身影和死去的阿公一模一样。

大伯从床上跌滚下来，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一声接一声凄厉。

“爹，我错了，别带我走。”

“我不是故意的，儿子这么做都是被逼无奈啊！爹，求求你，别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