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到一个又聋又瞎的少年。
他刻意接近,屡次下毒,我却还是佯装不知。
将他留在了身边,悉心教导,只等来日他为亲人报仇,手刃我这个仇人。
……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
火光肆虐,血流成河,只有一个男童的哭泣凄厉而刺耳,于仇恨中将我的理智拉扯了回来。
我看着眼前几具男男女女的尸体,身形一颤,手中染血的利刃倏然坠地。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和记忆里嘈杂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激得我脑袋发疼。
哭泣的孩童跪在我杀父仇人的尸体一侧,一边反复呼喊,一边拼命摇晃着那尚有余温的身体。
他看向了我,清澈的眼里,溢出恶狠狠的执念。
仿佛曾经的我。
脑中轰鸣,有幻觉交替而过,死死纠缠。
我慌张地擦去手背的鲜血,转身仓皇而逃,再不敢回头。
……
七年后,我在某处城镇的幽深小巷里,见到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少年。
那少年面容狼狈,半边脸带着大片烫烧疤痕,另外半张脸还有一道一指长的陈年刀伤。
他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在我赶走那几个欺辱他的混混后,一把抱住了我的腿,苦苦哀求我带他离开。
他以为,是他有意接近了我。
却不知,这七年来,是我一直在想尽办法地找到他。
七年中无数个幻觉和梦境交缠的日夜里,我总能看见年幼的他跪坐在血海中哭泣。
瘦弱矮小的身躯被漫天的火光扭曲成了可怖的模样。
那些永失至亲的悲痛、蚀骨灼心的恨意筑成了火光中他的地狱,而那,也是我曾经所经历的地狱。
愧疚让我无法选择遗忘。
我不想他成为另一个我,半生为仇恨所困,最后面目全非,再寻不回归路。
我看着他右边脸上那片崭新得发红的烫烧疤痕,将怀里一瓶膏药丢到他怀里,在他手心里用指尖写下了几个字。
我写下自己见他天赋异禀,想收他为徒。
少年怔了怔,双眼空洞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遂即很快恢复了自然,扯出了一抹感激的笑容。
他在我手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何予。
我和何予相伴了五年。
眼盲的时间久了,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似乎也忘了如何自然地控制自己的五官去模仿某些神色。
给我递来那杯热茶时,我看着他脸上僵硬的笑容,就已经猜到了里面加了什么。
他摸索着桌沿,碰触到我袖角时,伸手向前拉过我的手,将那杯茶塞到了我手中。
在我们相伴的第三年时,他也许是觉得自己终于博得了我的信任,能让我放心不再起疑,他第一次对我下了杀手。
我察觉到了他在饭菜中下了毒,假意浑然不知。
如果他希望,我愿意为了这场无穷无尽的仇恨做了结,可他却在我饭菜即将入口时借口阻止了我。
而后的两年间,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数次。
我看得出他心软了,但却又始终无法忘怀旧日仇恨。
我知道他很痛苦。
所以在又一次他将放了毒的茶水递到我面前时,我稳稳地接过了它,并将其放到了身后桌面上他不易够到的位置。
我将他的手拉了起来,抬起指尖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了很多字。
多是些毫无意义的简单叮嘱。
他的身形微颤,一双好看的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的所在,眼神空洞,没什么表情。
“抱歉,将你牵扯了进来。”
我写完最后一句话,轻声朝他说了一句话,遂即抬手拿起了那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茶水刹一入喉,便如千万根毒针般刺向我的肺腑,我捂着胸前滑坐在地,初时只觉得五脏六腑灼痛无比,一股血水涌上,我皱着眉头将血水吐出,又觉得周遭寒凉无比,让我止不住寒颤。
灼痛又恶心,我颤抖着不停地吐着血水,只觉得越来越困,可意识对疼痛的感知却越加清晰。
何予于制毒上天赋异禀,会成为最优秀的药师。
他对我用的毒,自然也是最烈的。
何予不知何时蹲到了我的身边,他伸手触及我头发,又颤抖着摸索向了我的脸颊。
我察觉到了他无措。
意识模糊间,我感到有泪滴落在我脸上。
有人在哭。
那声音撕心裂肺,在我耳边响起,又卷进回忆里血光满天的童音,真真假假,辨明不清,渐渐悠扬着,带着往日十几年的仇恨愧疚,湮没在了黑暗中。
……
我重生了,一觉醒来,变成了附近一户李姓人家的女儿李莲。
对于这个突然重病昏厥,连城里那个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也连说药石无医的女儿竟然不药而愈这件事情,李莲爹娘只朝青天连连跪拜,没有一丝怀疑。
等我养好了身子,他们便催我去给大夫送礼道谢。
我往城西医馆行去,送完礼后,拎着剩下那盒糕点,犹犹豫豫在家附近的街道上踱步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这才往曾经我同何予租下的那个院落外行去。
曾在李莲病危时施以援手的,除了城中那名医术高明的大夫外,还有何予。
李莲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将糕点送到何予手中,让他吃下去。
“三娘病故后的这半年,何药师哀思太重,茶饭不思,瘦得都快没了人形。”
李莲爹一边将包装好的糕点递给我,一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往日我和你娘送去的吃食,他都婉拒了,只你苏醒后我们登门道谢时给的那些他收下了,但也只是收下,也不知吃了没有。见他那副孱弱模样,我都担心哪日他心病不愈,随着他姐姐一起去了。”
我接过糕点,呆呆地垂眼望着地上那片被踩碎的绿叶,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三娘还在世时,她便很疼爱小莲你,你和他们姐弟二人关系也亲近些,好歹还能说上些话。这次你去送东西,不管用什么法子,可千万要看着何药师把你娘做的糕点吃了再回来。”
青莲爹拍拍我的肩,又叹了口气。
“三娘在天有灵,若是看见何药师现在这副模样,只怕会伤心了。”
何予因为我的死如此哀痛,这既是我没有料想到的,也不是我所期待的。
我本以为他会如释重负,从此逃离这个仇恨的漩涡,开始全新的人生。
即便他不会如此干脆地忘却一切,但至少,不会成为另一个我。
但,他却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拎着食盒,站在那个自己曾经所居住的院子外,抬手推了推院门。
院门后门环上绑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在门后空荡的院落中反复回响。
那铃铛是我亲自绑上的。
收何予为徒后,我带着他寻遍名医,为他治好了脸上的伤,又想要治好他的耳朵和眼睛,却始终找不到完全治愈的方法,最后也只是帮他恢复了一点听力。
他听不见敲门的声音,我便在门环上绑了几个铃铛,这样,我不在时,他便有办法察觉有人拜访。
院门开了。
门后站着的,是两颊微凹,神色颓然的何予。
他同我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身材依旧高大,但被一身素白衣袍包裹住,却像是随时会被摧拉碾碎般脆弱。
只一双好看的眼睛,有着同我记忆中一般空洞的眼神。
“是谁?”
他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平缓语调,哑声问道。
我闻声,愕然地抬眼望向他,半晌没有反应。
我不知道何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盲失聪的。
我只知道在我好不容易找到大夫替他恢复了部分听力,想要教他重新开口说话后,他的进展却一直很缓慢。
也许是因为听不清旁人的说话声,所以即便他想要努力模仿那些音调,也总是会在开口时将字音扭曲。
后来时日一长,他便对开口说话失去了兴趣。
他在我手心写下不想再浪费时间在学会说话上,他想专心学习制药。
见他态度坚决,我便也没有再继续过分勉强他。
我只继续教他些日常用语。
他也只是回馈我些扭曲变调的语句。
那时,我以为那已是他所能尽的最大努力。
“你是谁?”
何予冷了冷脸,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语调平稳,音节准确,一点不像是失聪多年又重新学会说话不久的人该有的模样。
我看着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也许被骗了。
“我是李莲,我爹让我来给何药师你道谢。”
我刻意放低了音调,用我认为何予绝不可能听得清的声音同他解释道。
“现今我已痊愈,多谢病重时何药师施以援手,大恩大德,小女一定铭记在心,涌泉以报。”
何予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我所在,沉默了片刻。
“举手之劳罢了,是你福缘未尽,非我医术高明。”
语调一如之前的平稳标准。
他果然骗了我。
只是我不知,他到底是从一开始便就没有失聪,还是后来恢复听力后骗我自己并未完全恢复。
我不想他怀疑我的身份,眼下便只能忍下心底的惊愕与猜疑,将食盒递给了他,在他拒绝在我眼前吃下糕点后,又不顾他阻拦,径自走进了院子。
“还请何药师见谅,今日失礼,也是为了还报药师恩情。”
我转身坐到了院里的一张矮凳上。
“待药师将我娘亲手所做的糕点吃下,小女便会自行离开。若是药师执意婉拒,那小女也只能在此长坐不起了。如今药师只一男子独居,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此久待,只怕于礼不合,还请药师体谅小女的一片苦心。”
何予闻言,沉默半晌后,只得默默打开了食盒,从其间摸索出一块糕点,放到嘴边咬了半口。
我本想等他咬下这一口糕点便就此离开,可待抬眼看见他拿起糕点时五指轮廓显得有些凌厉的骨节,却又忽然转了念头。
“于礼不合。”
我用着少女柔婉清亮的语调,又一动不动地坐在矮凳上高声重复了一遍。
何予闻言,领会了意思,转头看向了我所在,空洞地扫了一眼,神色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抵触。
他抿了抿唇,半晌又沉默着将手里剩的大半块糕点放到了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那一块小小的糕点吃完。
不是刻意。
我眼见他勉强咀嚼,吞咽时又带着有些恶心反胃的自然反应,便意识到了他的心病远比我听闻的严重。
我死后的这些时日,也许他并非是不想进食,而是进食困难。
有机会以全新的身份重回这个世上,我本想着既然恩怨已清,就此与他桥路两分,但如今看见他这副模样,我却又生出了不忍,不想轻易与他撇清关系了。
等他心病得愈,我便离开。
我看着何予望向我的空洞眼神,心中如是下了决定。
次日,我拎着食盒又来到了何予住处,再次敲响了院门。
在院门外等了半晌,才等到何予打开了门。
听见我又送了吃食来,还言说要让他吃完,何予毫不掩饰地显露出了不悦。
“在下不过是替姑娘诊了脉,赠了几服药,算不上救命恩情,李大叔在你苏醒后就已屡次登门道谢,姑娘昨日也来过了,于情于理,本分皆已尽了,大可不必客套如此。”
何予抬手拉着两侧院门,没有半分要让我进去的意思。
“在下喜静,实在不喜人叨扰。姑娘若是果真念在下对你的恩情,此后便不要再因此事登门拜访了。”
“我此次前来,除了念及药师恩情,还有一事。”
我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笑容志在必得。
“三娘临死前给了我一封信,让我一定要交给你。”
果不其然,何予闻言便愣住了。
他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上,神色复杂,像是惊讶,又像是愧疚和怀念。
他愣了许久,这才松开了一边手,侧身让出位置,示意我进门。
我进门后径直入了主厅,正想将食盒放下,抬眼却看见从前我与他二人吃饭用的窄桌上铺着薄薄一层灰。
像是不常被人使用般。
我条件反射般转身便往厨房走,等弄湿抹布回来,刚躬身没擦两下,被何予喊停了。
我以为他只是客套,随即笑着说了句“不妨事”,转回头想要继续擦拭,却被身后的何予一把扯住了小臂处的袖子。
“不必了,我和三娘用的桌子,我自己会清理。”
他语气不重,但态度却很执拗。
“姑娘把东西放到院里那石桌上就行。”
我知他性情,便也没有再继续坚持,按他的意思将弄脏的抹布递给他后,便转身走出主厅,下了台阶到了院里的石桌旁。
我将食盒中的粥和小菜都端了出来,放到了石桌上,又等何予从厨房回来在石桌前坐下后,将木筷塞进了他手里。
“三娘嘱咐过我,要照看好你。”
我坐到他对面,将一封信从怀里掏了出来,刻意揉了揉信封,将那声音弄给他听。
“等你将碗粥吃完,我就把三娘的信念给你听。”
何予捏了捏手里的木筷,神色冷淡。
“在下看不见信的内容,要如何相信这是三娘让你给在下的,而非是你的谎话呢。”
“三娘在给我这封信时,说过只要我说出‘相轲’二字,你就会信的。”
钟相轲,是何予的本名,这是他背负这血海深仇的那个,最本来的身份。
就像是秦思芫这个名字对我而言的意义。
我们二人的身后,一边是钟家的数条人命,一边是秦家的满府冤魂。
何予闻言,并不惊诧,反倒垂下眼去,轻笑出了一声。
那浅淡的笑容,满带讽刺。
他知道我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
他收起笑,将手中的木筷放下,抬起陶碗,喝粥如饮水般,缓缓将其吞咽了下去。
我见他几次有些反胃,开口阻拦,他却置若罔闻。
“既然三娘让你照看我,我也不好让你为难。”
何予将粥喝完后,将碗放回了桌上,抬袖擦了擦嘴角。
他抬起手,掌心朝上,伸向了我的方向。
“姑娘将信给在下吧。”
“我念给你听吧。”
“不必。”
“可你不是——”
我话还没说完却被他打断了。
“既是三娘留给在下的信,在下便有权可以自行处置,不是吗。”
何予半分不退让。
我看不透他的心思,见他执意如此,便也只能将信递给了他。
何予接过信,却没有撕开信封。
他反复摩挲着信封纸面,在有笔墨书写的部分,停留了很久。
随后,他自袖中拿出一个火折子,拔掉盖子,朝上吹了一口气。
火焰自风中燃起,摇曳着,舔上了信封一角。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不明白他为何烧掉了我写给他的信。
“你为何……”
“三娘会写些什么,我猜得到。”
何予捏着信封一角,带着空洞的眼神看向了我的方向。
攀附在信封上的火焰在风中脆弱又执拗,缓慢地往他手指的方向蔓延去,燃烧着,隐隐约约露出了其中信纸上星星点点的笔墨痕迹。
那浅淡的火光,使何予苍白得不像话的脸色,终于染上了星点暖意。
“无非就是道歉、嘱托,望我忘却从前,此后好好生活之类的话罢了。她死的那日,这些话,都已经说过了,我不必再听。”
他笑了。
可眉间眼角,却无半点喜色。
何予开始同我说些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鬼话,让我不要借着帮三娘照看他的说法,如此纠缠。
我不知他缘何突然这般刻薄无礼,对眼前这样一个尚未出阁的年轻女子如此羞辱,却看得出他言行间满满的自暴自弃。
他不想接受别人的帮助,也极度厌倦别人关怀,他只想作一具行尸走肉,慢慢烂在这院子里。
我用着李莲的身体,听见他那些话,一开始本是假意难堪,可和他你来我往几句后,却又真的有些怒气上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起来。
“你不想我挂怀,那好歹也争气些啊,平日里该吃吃该喝喝,别活成这副模样,你这样,是想跟着三娘一起去吗,你甘心吗?”
我起身一把扯过他手里被烧得只剩下半指宽的信封,丢到了地上,泄愤似地踩了两脚,将上面的火苗踩灭了。
“三娘指不准都投胎转世到了好人家,对她而言,前尘往事,都已了了,你又何苦拿这些来为难自己,放下一切,过自己的快活日子不好吗?!”
何予闻言,霎时沉默下来,就这样良久。
“她以为她死了,一切恩怨便了了吗?”
他失神地坐着,半晌开了口,嗓音中却带着些细微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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