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那日,九千岁一身喜袍。
他问我后不后悔。
刚要回答,就被铺天盖地的吻亲的呼吸紧促。龙凤香烛霹雳啪啦,落了满盏灯花。
“后悔也没用,皇天后土为证,此生此世,他生他世,你永远都是我的妻。”
1
我叫温轻,父亲是户部尚书。
他渴望权势渴望了半生,从小就按皇后的标准来培养我。可谁能想到,皇权竟被一个阉人握在手中了呢?
那个阉人,是九千岁裴瑜。
据说裴瑜是个阴险狡诈的太监,在宫廷里搅弄风云,耗死了老皇帝后掌握实权,迟迟不让太子继位。
我娘死的早,我只有父亲了。他对我这样的精心培育,我是不忍心让他期望落空的。
九千岁与皇帝,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日太后召我进宫小住,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她殿里的波斯猫松枝素日喜欢我,非引着我往御花园去。
我一路跟着,谁料它胆子那么大,一下便扑到了一人绣着蟒纹的裤脚上。
我只看了一眼,便深深跪伏在地。
宫里敢做这样打扮的,只有一人——
“民女叩见九千岁。”
“啧。”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在我头顶,接着蹲伏下身,一把抄起了松枝。“这小畜生胆子倒是大。”
我没深究他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松枝。
他的视线刀锋一样刮过我,好似在困惑宫里何时出了这么冒失的人物。
“原来是太后的侄女。”
2
我不惊讶他认出我。
坊间都传,先帝垂死之际要赐死九千岁,是太后通风报信,才有了九千岁的先下手为强。
而救命之恩,再加上太后尚年轻……
他没叫我起,我便不敢起。
据说老皇帝的贵妃曾对他不敬,当场便被他以先皇陪葬之名绞杀了。当然,其中或许有几分是为了太后出气。
他意兴阑珊的松手,刚才还安静窝着任他摸的松枝顿时往我怀里跑。
“太后曾有恩于我,便饶了它的命。”
我稍稍直起身,羞涩的斗胆直视他。
“太后千金之躯,所施恩情如何能为民女所用。今日冒犯了九千岁,民女定会赔罪。”
裴瑜挑了挑眉,“随你。”
我回慈宁宫时,太后还在生着闷气。
她一个眼神过来,养不熟的松枝就极有眼色的从我怀里跳下去,窝在她的脚边儿。
那些没眼色的,在宫里是活不下去的。
我识趣的跪下。
她不停的发着牢骚,“青郎怎么总不来看我?叫你这个贱蹄子来了有什么用?跟那个阉人一样,看着就心烦!”
青郎,是她对我父亲的爱称。
而她,是我血缘上的姨母。
他们在我母亲身怀六甲时相见,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一直到现在。
3
御花园的凉亭里,老远就能看见裴瑜正在批折子。
我矜持的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盒,交给了守着凉亭的小德子。
“烦请公公,代我转交给九千岁。”
小德子很机灵,看在我是太后侄女的份上倒没拒绝,稳稳的把食盒呈给裴瑜。
他瞧着里头的桂花糕,颇有兴致的捻起一块。
“是本公家乡的特产,可是太后让你送过来的?”
我咬了咬下唇,“是民女亲手所做,给九千岁赔罪。”
“哦。”
他难掩失望之色,捻起的糕点重新放进食盒里。
“你拿走罢,本公不需要。”
我霎时红了眼眶,仍恭敬的行礼。
“千岁不要就随意处置罢,总归只是民女随手所做。”
我转身离开,猜测他此刻必定一头雾水。
毕竟这‘随手所做’的糕点,实则是我特意从他家乡找来的大厨。
味道当然不错。
这糕点引来一些风言风语,太后听了烦闷,以为一派清流的父亲准备对裴瑜做些什么。
她挥挥手让我跪着,“定是这阉狗在朝堂上又针对青郎了,小月,去把他叫过来!”
裴瑜很快匆匆赶来,他入殿就看见陪坐在下首的我,却也没多给我一个眼神。
太后这时反而笑起来,“哀家今日胃口又不好,劳烦你陪哀家用膳了。”
我注意到,裴瑜脸色蓦地一沉。
这用膳难道有什么猫腻?
这说不上早膳还是午膳的时候,太后的小厨房只呈过来一碟花生糕。
她笑吟吟道,“吃罢。”
他沉默的吃着。
九千岁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垂首只看着那碟糕点。他吃的很慢,而且越来越慢。
“九千岁!”
4
我惊讶的看着他脖子上冒出的小红点,立刻明白这花生糕他是绝不能吃的。
他捻着糕点的手顿了顿。
太后催促道,“快吃啊,哀家才有些食欲。”
我见他又要送进嘴里,连忙焦急跪求道。
“姨母,我素来喜食花生糕,不知这碟可否赏给我?”
可能是考虑到九千岁不能死在这儿,她到底恹恹的同意了。
我抛却贵女的斯文,将剩下半碟子全咽进肚里。沉默的裴瑜不知在想什么,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很快,这复杂变为了震惊。
“传御医!”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我也是不能吃花生的。
幸运的是,我赌对了。
醒来时没看见裴瑜,只恰巧撞见进来给我送药的小德子。
“九千岁如何了?”
小德子可惜的看着我的脸,“大人没事,倒是姑娘情形更凶险严重些,御医差点儿就回天乏术了。”
我摸了摸还肿着的脸,“他没事就好。”
“大人还说。”小德子觑着我,仿佛在掂量我能不能受得住。
“贵女管好自己就好,不要、不要……”
我声音颤抖起来,“不要什么?”
“不要学些狗皮膏药的行径,总归都与他无关。”
“我……知晓了。”
与他无关?
既然与他无关,迷迷糊糊间,我手里抓到的蟒袍一角是谁的?
如今躲着我,怕是有点晚了啊……
千岁大人。
5
因着这句伤人的话,恢复好后再次在御花园里看见裴瑜时,我是匆匆躲着走的。
倒是小德子拦住了我,“姑娘可是要摘花?”
我手里正拿着剪子呢,也怪不得他有此一问。
“姨母遣我摘几朵正开的牡丹。”
“奴才左右无事,就帮姑娘选几朵吧。”
我微笑谢过。
小德子选花的手艺不错,眼力见儿更是上佳。见我的目光止不住往月季上瞟,笑着又问。
“太后娘娘也要月季吗?”
我摇了摇头,羞涩道。
“是我心里喜欢,可惜不能随意摘取。”
小德子愣了愣,一拍脑门。
“瞧奴才这记性,忘记和姑娘说了。这御花园里的花谁都能采,您既想要,奴才选几朵。”
我当然惊喜道谢。
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御花园里,裴瑜偶尔会抬头赏月季。
而且这样名贵的品种,当然不是谁都能采的。
我没看裴瑜,但能感觉到,他看了我不止一眼。
……
“这就是温尚书的女儿?怎么一直跪在那小佛堂里?”
“啧啧啧,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太后娘娘不喜欢这个侄女,每每召她入宫都叫她伺候猫。猫一生病,寻了个由头就要罚她。”
两个宫女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小,丝毫没避讳着仅隔一扇门的我。
她们习惯了,我也习惯了。
面目庄严的佛像姿态伟岸,我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嗅着上升的檀香,听她们继续说。
“……诶,今日九千岁又来了,巴巴得送了好些稀罕物件。”
“要不说无根之人就是条阉狗,权势再高,狗绳也在我们娘娘手里拴着呢。”
我乍然推开小佛堂的门,她们顿时鸦雀无声。
发觉是我后,就翻了个白眼继续扫地。
“他不在这里,你们才敢在这儿污言秽语。背后说人一二,有胆子便当面去说罢!”
伺候久些的宫女横道,“满宫里都知道的事,偏温大小姐有意见了。你同他什么关系?这么巴巴的替阉人说话!”
新来的宫女则慌乱跪下。
“参见九千岁大人。”
6
原来不知何时,身着威严蟒袍的人在门口站定了。
裴瑜不辨喜怒的抬了抬手。
小德子立刻会意,“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们送到慎刑司去。敢非议主子的不是,小心这张嘴被撕烂!”
那两个宫女这会儿知道害怕,嚷嚷着求情,却还是被塞着嘴往外拖。
我低头倚着门框不看他,突然想起来还没行礼。
才屈了屈膝,跪久了的膝盖就一下子软了下去。
“温小姐倒不必行如此大礼。”
他顺手扶了我一把,但神情上却看不出助人为乐,有的只是嘲讽。
我忙想从他弥漫着龙涎香的怀抱里出来,却好容易才站稳。
他莫名道,“投怀送抱,本公这个阉人可不需要。”
我并不解释,低眉顺眼。
“民女无状。”
他冷哼一声,烦躁的扭头就走。
裴瑜当然要烦躁,表面上看这是个巧合。其实这两个都是太后的人,说的这些话也是太后指示的。
她惯常使这样的手段羞辱别人。
我在宫里小住半个月之际,某夜突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几个宫女太监冒着大雨到处瞎嚷嚷,像是在找人。我知道他们在找谁,偶然听到过,九千岁常在这样的天气里躲起来。
我撑起把无济于事的油纸伞,一股脑闯进了漫天大雨里。
有目的的找了许久,才在某处隐蔽的宫墙根儿下,见到了蜷缩起来的裴瑜。
孤独又无助。
“九千岁,终于找到您了。”
我将油纸伞斜在他头顶,几乎是瞬间,全身都湿透了。
“雨下大了,回去罢,他们都在找您呐。”
“回哪儿去?”他猛然抬头,剔透的雨珠为他镀上一层破碎感。
“天下之大,哪里是我能去的?”
裴瑜骤然变脸,一把将我推进雨坑里。
淡青色的油纸伞翻折在地,盛满了天地间瓢泼而下的雨。
我什么都料到了,唯独没料到,他像个赌气的小孩子。
我的手被碎石子摩擦出血,鲜红淡化在了雨水里。
我踉跄的起身,“九千岁,走罢。”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
7
将他送回宫,嘱咐小德子煨好姜汤后,当夜我就发起了烧。
半梦半醒间,我察觉到有什么很苦的液体硬要往我嘴里进。
我东躲西躲,还是被人捏着鼻子喂了进去。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笑了笑。
似乎是小德子在说,“温姑娘对您可真是一往情深啊,依奴才看,主子您……”
“嗯?”
小德子啪啪打起自己嘴巴来,“奴才嘴笨,只会瞎说。”
他冷笑了声。
“小姑娘的喜欢,总是当不得真的。”
这话不知是说给小德子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有没有当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虚弱的笑了。
将将养好病后,我常常在宫里撞见裴瑜。就和送到我那儿的补品一样,说不上有意无意。
这日,他又在御花园里批起折子来了。
小德子非要叫住我,“温姑娘,天儿热。进来避一避,喝一盏茶罢。”
天确实有些热,但凉亭里也并没用冰。裴瑜不像老皇帝,非要把国库亏空的不像话。
他只盯着折子,却说。
“怎么不喝茶?”
我不答他,“宫里人都说九千岁钟情姨母,可是真的吗?若是为真,民女即刻还家,终身不会再纠缠您。”
他那道折子始终没批下去。
“曾为真。”
我笑道,“茶不到火候,外面也很热。千岁下次批折子,可以尝尝我做的茶,就是别在外头了。”
“……好。”
8
深宫无聊,捅破那层窗户纸后,我时常会遣人送些做好的糕点给他。他有时也会让小德子来叫我,陪着他在上书房里批折子。
“尝一尝?”
上书房里扇着冰块,吃些热茶倒是不会流汗。
九千岁眉头紧锁的盯着手中的折子,还是赏脸。
“入口清爽,不似京城茶系的甜腻。”
我不着痕迹的靠近了些,眼角的余光瞥见,折子里是顽疾一般的南方水患。
“我娘长在江南,教我做茶的手段与别处不同。”
突然某一刻,他问我。
“贪官污吏抓也抓不尽,你说,是否该适当放过一两个呢?”
“九千岁。”我低眉研着墨,“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他攥紧了手里的折子。
负责赈济灾民的,正是我父亲。
显而易见,他在试探我。
户部尚书嫡女这个身份摆在这里,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是别有用心。
我确实别有用心,但只为了我自己。
旁人的死活,和我没有一丝干系。
宫里的人眼睛都毒得很,尤其在我和九千岁并未遮掩的情况下。
流言甚嚣尘上,有个人再坐不住了。
“轻丫头啊。”摆架从宫外回来的太后‘恰好’撞见在御花园里的我们。
“九千岁看在哀家的面子上很照顾你呢。”
她眯了眯眼朝我招手,“九千岁好久没来慈宁宫了,不如陪哀家回宫说说话。”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勉强露出个笑。
“我原先以为郎有情而妾无意,没想到……你若是无事,就跟着姨母回慈宁宫罢。”
他皱了皱眉,反手与我十指相扣。
客气道:“臣还有事,太后自便。”
据说此前太后的一个眼神,都会被他揣摩许久。然而今时今日,九千岁竟能为了别人冷她至此。
我清晰的瞧见她眼中的不可置信,好似一条拴在身边的狗,突然狠狠的咬了她一口。
九千岁就是那条狗,一条永远热情待她,卑微爱她的狗。
而现在,狗还在,只是换了个主人。
迟早她所有的,都会化为云烟。
9
我还住在慈宁宫里,后续当然免不了一顿责罚。
太后将她的恐惧化为怒气,尽数发泄在我的身上。
“贱人!贱人!跟你娘一样的下贱!”
她尖利的声音穿透慈宁宫,毫不遮掩的咒骂着我。
“姨母,我是……真心喜欢他。”
“要不是你娘,我早就改头换面嫁给青郎了。你迟早跟你娘落得一样下场!”
不知何时走丢的松枝偏挑了此时颠颠的回来,很快有人发觉,它身后还跟了一个大人物。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砰!”
上好的青花盏在我面前碎了一地,但我毫发无伤。扬起的蟒袍将我严严实实裹住,挡住了滚烫的茶水和碎片。
“太后。”
裴瑜微怒的警告着。
太后几乎指着他的鼻子指责,“先帝要杀你,是哀家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告密。如今为了一个对我不敬的小丫头,你难道要治我的罪?”
他沉默着,任由滴滴拉拉的茶水顺着袍角流下。
俯下身抱起我,只留下了一句话。
“不知太后当年知不知道,陪葬的人里,是有您的。”
“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我躺在他怀里,替他擦去下颌沾染的茶水。
他避而不答,“疼吗?”
“千岁大人,我不知道姨母救过您。”我噙着泪,摸了摸他的侧脸。
“我想出宫了,爹爹恐怕也想我了。”
“……好。”
我伤还没好就坚持要出宫,九千岁诸事繁忙,唯有太后来送我。
在宫门口,深觉将重新恢复正轨的她得意的叫住我。
“温轻,他不过只是我脚边一条没人要的野狗,我想如何便如何。”
我眼角的余光看着墙边,露出一角独属于裴瑜的蟒袍。
流着泪道:“不,他不是。”
“至少,我喜欢他。”
最终,他仍然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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