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走丢了。
又丢了。
这个月已经是第12次走丢,打破了上个月的记录。
根据我对我爸的了解,工厂、湖边、公园棋摊上找准没错!
挂断电话,明明手中还有一堆事儿没忙完,但我还是只能急匆匆的往回赶。
只因为,我爸不是个普通的老人。
他患了阿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
路上,我联系了邻居朱大妈,再次确认了一下我爸走丢的事儿。
“我敲了半天门,就是不开,后来,我在你家院子里望了半天,还是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对了,小佳啊……我记得,你不是给你爸买了那个什么追踪器吗?”
我无奈的一笑,扫了一眼那个一动不动的追踪器。
“没用的,朱姨,他把那玩意给扔家里了。”
自从得知父亲患病,我做了很多应对措施。
我第一时间就给他配上了最新款的追踪手表,仿照工牌制作了写有他姓名和住址的“身份卡”,挂在脖子上。
甚至,我还打印了厚厚一沓卡片,写着我的电话号码,塞在他所有的口袋里。
但父亲觉得难为情,总会将定位器、身份卡偷偷扯掉,小卡片有时也随手丢掉。
我的努力在他的顽固之下,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病确实很残忍,患者会慢慢失智,性情大变,到最后甚至会变成大小便失禁的瘫痪。”
每每回想起医生的叮嘱,我的心就要再沉一下。
三年前的我刚满三十,风华正茂,是国内某旅行APP公司的高管之一。
算上股息分红,我的年薪可以睥睨我所有的同学。
从年薪不错的在京高管,到三线城市青年旅社的老板娘。
这一切,都是从我爸生病那天开始的。
前方的路况有些堵,我只得绕行。
这条路,怎么那么眼熟啊?
没过两分钟,我就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感觉。
七慌八忙的,我竟然开到了自己曾经的母校--文津小学。
那时候,老沈还是个大高个,走哪都喜欢给我来个“大扛脖儿”。
只不过,他是个工人,每次来都穿的脏乎乎的。
小的时候不嫌弃,可到了三年级后,自尊心作祟,我就开始躲着他了。
就像他现在躲着我一样儿。
“他的意识跟正常人完全不同,所以经常会昼夜颠倒,作为家人一定要看好他。”
作为一名合格的“病人”,我爸从不辜负医生。
他把大夫说的每一条病症,都给我好好落实了一遍。
当时我刚回来,事业也不明朗,暂时都是自己看管他的。
也不是没想过雇专业的护工,但是实际考察之后,那些护工冷冰冰的,对老人始终不热络。
我心里不忍,哎,既然摊上了,那就好好伺候吧。
虽然记忆受损,但身体还倍儿棒的老父亲还是很快就对这种“管制”产生了强烈的不满。
“爸,为了你,我已经放弃了北京的生活。”
老家的各项基础配套设施都不完善,跟我之前在北京做的完全是两回事,工作的不顺加之父亲的不配合,搞得我烦躁极了。
“你要是还心疼我一点,就好好吃药,求求你了,行吗?”
虽说是有点道德绑架吧,可那时候的我是真没什么招儿了。
事实上,对阿兹海默症的患者进行道德绑架是没用的,父亲我行我素,虽然他患病失智,但是他身体素质还不错,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动作又轻,常常猫一样的溜出家,无声无息。
折腾了几次之后,我只能更换了家里的老式锁,用高科技将给他锁在家里。
因为朱大妈时常中午给父亲送些吃的,所以我把密码告诉了她,还想给些报酬。
“跟我客气什么,你爸能吃我多少粮食。”
朱大妈三番五次的谢绝了我的报答,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你爸可是个好人啊,谁能想到老沈临了还能有这一遭劫。”
看着我爸痴痴傻傻的模样,朱大妈由衷的惋惜。
记忆里的父亲一事无成、游手好闲、爱吹牛。
在他的身上,我几乎看到了男性身上所有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
要是我还能见到我妈,我真想问问她,她当年到底是怎么看上我爸的。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
对我妈的事儿要不就是胡编乱造,我爸要不就是支支吾吾。
总之,有价值的消息,他从来都是绝口不提。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越看他就越像个人贩子似的。
直到一年前,我爸有次出走,那时候人家警察没从他身上找到什么有效的证件,只得不断询问他的名字。
“我叫孙爱香。”
纵然是个一听上去就不对劲的名字,人家警察同志还是负责任的折腾了半天去查。
“孙爱香,孙爱香,你咋不说你叫孙尚香呢!”
赶到警局后,听了人家警察同志的描述,我当场气得血压直奔180.
可随后,我才知道,原来孙爱香是我妈的名字。
回去的路上,父亲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没敢多说话。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哭了。
有崩溃,有委屈,总之真的崩不住了。
虽然我在北京工作也很难,但是一次没哭过。
但是面对至亲的失智,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
停好了车子,我终于赶到了家。
我们家住的老式的胡同,楼层并不高。
仔细查看了一遍,我终于发现了父亲的“越狱轨迹”。
微微扭曲的窗户框上还挂着一点衣服的布条,孤零零的飘在风中。
“呵呵,真牛!”
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阳台上。
早知道,还不如选择保守治疗了呢。
父亲的病不是没由来的,三年前,父亲才54岁,突发了脑溢血,在保守+治疗二选一的时候,我选了治疗。
事实证明,我对了也错了。
手术是成功,可是父亲也没有躲过手术后遗症,患上了老年痴呆。
父亲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思维模式,变成了一个单纯的麻烦制造机。
因为担心父亲随时可能会溜走,我已经罹患上了深度的失眠症。
手机铃声拉回了我的思绪,叫我不得不回到现实里的一地鸡毛。
是助理,又来催我开会。
“跟合作方推迟一下,我这边还有点儿事,可能要耽搁到明天。”
挂了电话,我内心奔溃,这三年来,哪怕是从北京回来,我也无数次因为我爸耽误了公司的事儿。
这一次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找到父亲,然后,给他送到最高级的疗养院,再给他请一个金牌看护。
“朱姨,辛苦你了。”
身边的朱大妈是我爸的老同事,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
“辛苦啥,我当是遛弯了。”
虽然身材走形,皮肤松弛,但是朱大妈到底嗓门依然洪亮,走起路来也不费力。
哎,要是我爸脑子还清醒,能给我省多少事儿啊。
“你爸年轻时候干过不少热心事儿,我这也正好能回报他一点。”
记忆里的父亲,绝对没有朱大妈说的这么高大上。
一事无成,游手好闲,吹牛才是我爸的人生组成部分。
我只当她是跟我客气,笑笑没搭话。
“嗯,我现在去厂里找一下。”
按照之前我爸走丢的经验来看,无非就是他之前工作的工厂、钓鱼的湖边,还有公园的棋摊。
在这三个地方找准没错。
“我现在刚好也没啥事儿,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朱大妈十分热情,我点了点头,现在心烦意乱极了,有她陪着路上也能有人说说话。
我开车带着朱大妈来到了工厂。
因为改制,原本的工厂早已经荒废掉了。
可没准在父亲的眼里,这里还在等着他去上班呢。
“你小时候总在这儿玩,你还记得不?”
朱大妈热情聊着天,开启了话题。
“零星记得一点儿吧。”
我撒谎了,因为我记得其实很全。
我记得我爸是工人,直到我高考结束,他也就只是个工人。
那个时候的工厂,并不像现在的大厂,996,阶级固化。
只要你愿意努力,还是有很多晋升机会的。
可是我那个“安于现状”的老爸爸,却从始至终没有展现过一点点上进的意识。
从小到大,我年年没考出过年级前三,就如同我爸赚到的工资一样稳定。
“沈佳好好学习是对的,她爸是工人,我爸是厂长,我就是考倒数第一,也不愁找不到工作。”
这是我人前的好同桌,背后议论过我的话。
处于青春期的我异常敏感,回家就开始质问我的老爸为什么那么不要强。
他倒好,一边给我盛着饭,一边无所谓的打哈哈。
“吃饱不饿不就得了嘛,当厂长多忙啊,有功夫陪自己姑娘吃饭吗?”
“我宁愿一个人吃饭。”
我的嫌弃是真心的,可父亲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依旧每天穿着脏兮兮的工服,蹲在校门口等我。
隔着老远,我就开始躲着他,转而从侧门离开。
不明真相的父亲却依旧痴痴的等。
“许春红,你接孩子的时候看见我们家小佳了吗?”
“沈小兵,我们小佳是不是留在学校里值日了?”
不管是学生还是家长,着急的父亲拉着人就开始询问。
殊不知,我却早已经“另辟蹊径”回到了家。
直到今日,我自己经历了巅峰,又为了照顾父亲被迫退掉股份,偃旗息鼓,从头做起。
我也终于敢承认了自己年幼的想法。
其实,我一直都看不上自己的爸爸。
他用自己的“一事无成”做了我一生最好的反面教材。
眼看着我就要朝着车间走去,朱大妈却一把拉住我。
“错了错了,办公室在这边。”
我愣了,难道朱大妈也糊涂了?
“我们不是要去车间吗,去办公室干什么。”
又一次找到爸爸就是在工厂大门,所以我理所应当的以为他是来老车间“忆苦思甜”的。
“什么啊,老沈以前明明是坐办公室的啊?”
朱大妈睁大了疑惑的双眼,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记得那个时候每次去交材料,我都能蹭个茶水儿喝。”
朱大妈爽朗的笑声里,有着对青春无限的怀念。
但是我,却一脸的疑惑。
这是第一次,我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疑惑。
“你爸那时候可真风光,当时他进厂的时候,多少人惦记他啊,他可是厂子里第一个学历好的……啧啧,多金贵啊。”
学历好?
开什么国际玩笑?
朱大妈眼中的老沈怎么听起来和我眼中“一事无成”的老沈,不太一样呢?
带着疑惑,我和朱大妈继续前行。
“谁啊,工厂内部不许乱进啊。”
一道有些浑浊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引得我和朱大妈相继回头。
“郑书记,好久不见了。”
看清了来人后,朱大妈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那人走去。
年老的男人扶了扶眼镜,也向着我们走来。
“是冶铁车间的朱素英吗,哎呀,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了。”
老同事相见,彼此都很热情。
“这是你姑娘,看着咋不太像呢。”
很快,这位老书记就发现了我。
他理所应当的把我认成了朱大妈的女儿,毕竟我们也没差几岁。
“哪有,这是老沈家的姑娘,以前在北京做大领导的……这不老沈生病了,孩子孝顺,回来管他爸了。”
“老沈,是厂里原来的那个沈志刚主任吗?”
等等,这怎么又成主任了?
要说是朱大妈一个人记忆错乱也就罢了,这凭空出现一个人,就是串口供也没有这么快吧?
“郑伯伯,你也记得我爸吗?”
这位带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有点那个90年代领导的范儿。
“你爸爸当年那可有名了,不管是抓生产还是搞改革,都是一把好手。”
“我记得他那个时候在办公室当主任,天天忙到后半夜,就那一个月仅有的两天休息,老厂长都想留他给大家组织学习。”
想起当年,这个郑伯伯不无遗憾的说道:“也就是你爸后来强烈要求下车间,要不后来厂长换届,谁上任可真说不准。”
面对这忽如其来的事实,我显然有些错愕。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前途几乎是他整个社会存在意义里的重中之重。
放着那么好的发展不要了,反倒要去车间?
唯一的回答,只能是--他的脑子,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不好使了。
“他为什么要下车间啊?”
“因为办公室虽然上长白班,但是夜里不让走,一个月满打满算也就2天假期,但是工人岗位不一样啊,上四天就可以回家休三天。”
他望着我,有些遗憾有些慈爱的笑了。
“你爸说了,姑娘太小了,他就是在单位睡觉也不安生,也不枉费老沈当年放弃了前途,你如今终于也成才了。”
郑伯伯的话里有着老辈人牺牲的自觉。
“对了,你说老沈病了,咋回事?”
朱大妈开始细细碎碎的讲述起我爸的病情。
我却有些焦虑。
我要找到我爸,跟他好好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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