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玺记

春玺五年，容湛终于敢来看我了。

早年行了许多错事，他倒是现在才敢面对。

秋禾姑姑把他送进殿时，他规规矩矩的行礼，终究还是叫了声“皇后娘娘”。

彼时我已经活不长了，隔着帘子我让他带我出宫去。

“容湛，带我出宫吧。”

我看帘外的身影僵住，似又想到了些什么，无奈笑道：

“也是，你怎么可能会带我逃出去呢？你和宋显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容湛，宋显三人是自少时就认识的情谊，他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朋友，可后来竟走到如此地步。

……

嘉定十八年，冬。

宋显生辰日，他特地派了马车来接我和容湛进宫。

宋显是庶出三皇子，生母乃故去的云嫔，因不受宠，所以生辰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何人擅闯宫门？”

守门的侍卫拦下我们，容湛揭开帘卷撇道，“我乃景昌容家，你岂敢拦我们？”

侍卫冷声道：“无论是哪家公子，无召不得入。”

“那我也不让进吗？”我开口说：“我乃洛都应家，皇后娘娘的侄女应池。”

那侍卫往马车内朝我望了一眼，确认是我后，恭敬道一句：“应池姑娘安。”

“我姑母允我随意出入宫，现下虽带了容湛，但你放心，今日三皇子生辰，我们素来与之交好，只是去给他祝贺罢了。”

“是。还望姑娘莫难为属下，落日前定要出来。”

侍卫规矩打开宫门，容湛才安心放下帘卷。

“你说我们把它送给宋显，他真的喜欢吗？”我看着笼里的狸猫问容湛。

“放心吧，自云嫔故后，宋显一个人在宫中孤单，我们在猫市精挑细选的狸猫，他肯定喜欢。”

狸猫乖巧，记得当时在猫市，它眼巴巴望着我们，似乎也想有个人作伴。

容湛把笼子打开，狸猫一扑，钻进他的怀里。

“看来它挺喜欢你，小心到时不认宋显这主子了。”

容湛喜滋滋：“我倒不会和宋显争抢，他在宫里过得太苦了，我想把所有好的都给他。”

我不禁失笑，“京城都说我们三个关系好，我看你们俩更好些吧。”

容湛轻咳了一声：“这是什么道理，我，你，宋显都是过命的交情，要不是当年秋猎，你和宋显救了我，我还能活到现在？”

早几年我们还都是孩童时，皇室贵族的秋猎，容湛在林中掉下马摔断了腿，正巧遇到了宋显和我，才阴差阳错救下了他，自那时三人的友谊才真正开始。

谈笑间，马车已驶进桢至宫，宋显在门口迎接我们，我激动的伸出头朝他挥手。

“宋显！”

宋显应了一声，待马车停后，我率先跳下来说了一句：“宋显，生辰安乐。”

容湛抱着狸猫踏下车，宋显眼睛亮了一半。

“宋显兄，生辰安乐～”容湛学我说话，声音里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是我和应池在猫市为你挑的狸猫，与你孤傲的气质够配吧？”

宋显用手触摸狸猫，见它没有反抗便小心翼翼把它抱在怀里。

我莞尔：“你喜欢吗？”

宋显点点头：“多谢。”

我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宋显细心道：“外头天寒地冻，快进殿喝点热茶。”

宋显早早起了暖炉，殿内才比外头暖和好多。

秋禾姑姑端了几盘菜至桌前，红烧排骨，清蒸鲤鱼，凉拌木耳，都是我们爱吃的。

宋显宠溺摸着狸猫笑，我和容湛都知道，这下他终于在宫里有伴了。

开饭时，秋禾姑姑抱走了猫去喂食，宋显有些不舍，但也随即遣散下人。

宋显提道：“我查出我母妃不是简单难产而死，她是被谋害。”

宋显的生母是宫女云嫔，当年说她是难产而死，死了皇上也没看过一眼。

容湛接话：“你是想找到幕后真凶，为云嫔娘娘报仇吗？”

此时宋显沉默了，他肯定是想为云嫔报仇的，可他的势力这么小，小到宫人都能以下犯上。

容湛不假思索：“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我却开口道：“宋显，你真的要查吗？能掩盖真相的人，这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你可以吗？”

宋显点头：“我可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伤害母妃的人付出代价。”

宋显现在这样，无非心有余而力不足。

话题停在了秋禾姑姑进门的那一刻，容湛换了新话题，说他父亲身子骨不好，过几日他要开始去军营训练，以后上战场带兵打仗了。

宋显转头问我：“说说你吧，最近怎么样？”

我：“最近……族中一直劝我嫁进皇家，最好可以像姑母一样成为皇后。”

宫中三位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贵妃所出，大皇子虽是个病秧子，但极擅权。二皇子被姑母养废，整日花天酒地。三皇子自然就是最不受宠的宋显了。

现下权臣都在张望，究竟谁能当的了这个太子，若是最后站不对边，命可能都保不住。

容湛开口问我：“权臣将士拼命想把自家女儿塞进宫里，怎么到了你这儿，你反倒还不想似的。”

我只轻叹一句：“宫里太闷了，我不喜欢。”

是，我不喜欢这宫。

幼时被养在姑母身边，见够了宫中的勾心斗角，所以特别向往安宁的生活。

可若是族中执意要我嫁进皇家，我又能如何？

嘉定十九年，新年。

积雪化在地上成了一滩又一滩水，我换上新衣服到宫里给姑母祝安。

姑母还是老样子，一见面便叮嘱我时刻记得家族荣耀与权势。

姑母与贵妃向来不对付，二皇子被养废这件事，约莫是她故意的。

自宋显少时起，我进宫便常看见她被姑母教导，后来再大些，姑母甚至安排秋禾姑姑在宋显跟前，

我本以为姑母把他当亲儿子看待，可她如今连宋显生辰也不记得，想来也不在意他，只是为了扶宋显上储君位子罢了，所以她最想让我嫁的人应是宋显。

“应池啊，姑母膝下无子，应家的希望都寄托给你了，这天下咱们要占一大半才好。”

彼时我诧异道：“姑母，应家势力还不够大吗？”

姑母只摇头，再摇头：“不够，远远不够。”

自姑母成为皇后以来，应家便从洛都迁进了上京，眼看着势力越来越大，姑母的孩儿却越来越难保住。

从刚开始的二公主到后来的四皇子，都遗憾没能保下来，族里人说是因为她的命压不住皇后这个位子，所以孩儿都帮她挡下了灾祸。

再后来族人上奏请求皇上把二皇子养在姑母身边，谁曾想还直接把他养成了废君。

这下好了，全族的希望就只寄托在我这一个适龄女娃身上，可我根本就不想进宫。

我不敢质问姑母为何这么贪心，稍不注意我就会被罚，所以只好装作听话的样子。

我一听话，姑母便高兴，她舒展开眉头道：“今元宵夜，外头有许多花灯笼，你和宋显，容湛出去好生放松吧。”

我应声，姑母派马车送我出宫，我拒绝了，我说我想自己走走。

今夜宫里到处都挂上了灯，就连天上也飘着许多孔明灯，

我去桢至宫找宋显时，容湛刚好在里面，秋禾姑姑去传报时，他们立刻住了嘴，看来又在商议什么，有事瞒着还不愿告诉我。

嘉定十九年，是我们友谊变化极大的一年。

初春发了新芽，桢至宫的人传报来说，狸猫不见了。

容湛在军营训练，我只好孤身匆匆赶进宫去。

推开宋显大殿的门，他遣散所有人，发抖的坐在殿内，

抬眼看我的那一下，就好似一只被抛弃的小狗，等待别人给予爱。

“狸猫掉进后花园的池中，溺死了。”

“失足吗？”

宋显语音轻颤：“是被人故意溺死的。”

我心疼地抱住宋显，他这才把抑制在内心的悲伤发泄出来，放声大哭。

这是第二次，宋显在我面前哭得这般伤心。

第一次是他母妃故世时。

宋显是个可怜之人，姑母打着对他好的名义要求他像储君一般行事。

宋显不常见到皇上，他以为这样就能被父皇看见，他非常渴求爱，不过还好他的生命中遇到了容湛和我，

即使没了母妃，没有父皇的爱，但依旧有我和容湛爱他。

我轻声安慰，宋显哭得更厉害，他一哭得厉害就更加用力紧抱我。

我都被勒的快喘不过气了。

宋显抽噎道：“为什么我最重要的都要离开我。”

我轻拍他的背，摸着他的头。

良久，他才缓过来，颤抖道：“害我母妃和狸猫的，是同一人，我定要把他查出来。”

我一征，这不明摆着冲宋显去的吗，他无权无势，到底是谁做事如此凶狠。

之后我们三人很少聚在一起了，宋显忙着暗地里调查，容湛在军营训练，而我今年刚好及笄，姑母按宫里的规矩，派人教我学礼仪。

这一晃匆匆到了夏至，蛮人在边境作乱，容湛打了胜仗，举国欢庆之时，我们三人才见了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些日不见，似是隔了大半辈子。

容湛在边境打仗，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和我们站在一起就好像面团里的芝麻。

这次胜仗，皇上封了他为护国将军，赏银无数，问他还想要什么，他说想多点时间陪我和宋显。

也正是因为容湛的一句话，皇上这才想到自己还有个三皇子，

当日皇上特地下旨，召三皇子去大殿，两父子甚至彻夜长谈，似是把话都想要说完似的。

那天我又正好路过贵妃的宫外，听到她在宫里发火砸东西，本想装作没看见，结果却被她宫里的人拦下带了进去。

贵妃鄙夷：“你来看我笑话的？”

我摇摇头，垂着眼皮，不敢吭气。

虽说我姑母是皇后，可再大的权利也终究不是我身上的，碰到与之对立的贵妃，我岂敢放肆。

贵妃：“听说你快及笄了？”

我恭敬回答：“是。”

贵妃蔑笑：“那岂不是要嫁人了？你姑母这般给三皇子洗脑，怕不是要把你许配给他？”

我摇头：“应池不知。”

贵妃伸手将我低下的脸端起扭了过去，厉声道：“你要是嫁给我儿子，我就要了你的命。”

我手指紧了紧，“姑母未曾想将我许配给大皇子，应池也自知配不上。”

贵妃挑眉：“哦？那是要嫁给云嫔生的废物咯？”

我敛声屏息，贵妃挪开她的手：“回去告诉你姑母，她是争不过我的，劝她死了这条心吧。”

贵妃转头，似又想到什么，讽刺道：“皇上忌惮应家，你嫁给三皇子，三皇子即使再好都成不了储君，亦或者你嫁给未来储君，便一定怀不了孩子。”

我一征，回想姑母这些年，孩子永远活不下来，莫不是有人故意陷害。

再想族中权势滔天，我若是皇上都会忌惮千分万分。

我不禁心底打着寒颤，若是我嫁给未来储君，那将会葬送一辈子。

可次日，姑母就下凤旨将我嫁给宋显。

婚约仓促得我都不知道宋显对我有没有心意，

没办法，我生在应家，从小就被按未来皇后的规矩养，所以我没办法拒绝，宋显更是，宋显的身边安插着姑母的人，他的一切都靠姑母。

成婚那天，容湛是最高兴的。

他拉着我们喝得醉醺醺，“我还以为，宋显会娶城东的李姑娘呢，毕竟她爱慕你这么些年，结果谁想到你小子娶了我们应池，怎么还搞内部消化啊。”

我和宋显都不约而同笑。

我们是奉旨意成婚，我不知他对我何感觉，但与其嫁其他皇子，倒不如就嫁宋显，

我对这桩婚约是满意的，毕竟贵妃说过，我要是嫁给大皇子，她就要了我的命。

我与宋显成婚后的第一个秋天，皇上立了大皇子为太子。

宋显把自己关在殿里不吃不喝，容湛赶过去时，他才得以喝点米粥。

再然后，姑母传了召，让我和宋显速去长明宫。

我心里有一丝庆幸，宋显不是太子，我就不是太子妃。

“啪！”

我人刚至殿内，姑母的巴掌便落了下来，“没用的东西！”

我习惯挨姑母的巴掌，倒是宋显明显被愣住了。

我垂着眼皮，跪在姑母跟前，姑母抬手还想打一巴掌，却被宋显拦了下来。

“你赶拦我？”

姑母训斥道，“你也是个废物，太子之位都守不住，那日你和皇上彻夜长谈多好的机会都不行吗！”

宋显冷着一张脸，没有作声。

“我辛苦养你们长大，你们却这点本事都没有。”

姑母又吩咐宫人进来，

“把三皇子妃带去冷幽殿关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去看她。”

冷幽殿是长明宫最偏僻阴冷的一处地方，幼时每每犯错，我都被姑母关在那里。

所以对我来说，今天被关倒不觉得奇怪，反倒在宋显眼里，我是要去赴死似的。

宋显略微一颤：“皇后娘娘，不可啊！”

“我处罚人，还需要三皇子插手吗？”姑母眼神狠厉，“你什么时候把太子之位夺回来，我就什么时候把三皇子妃放了。”

宋显拉着我的手，试图让我别走。

我沉声：“宋显，不用管我，别去做危险的事。”

宋显知道姑母不会拿我怎么办，我毕竟是应家的女儿，但他还是不忍我被幽禁。

我用力扯出手，鼻头一酸，一不小心红了眼眶。

我被带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宋显试图向我跑来，却被宫人扣着，

最后只听见他喊了句：“应池，我一定救你出来。”

其实我不需要宋显为了我去抢太子之位，我都说了，皇后是我的亲姑母，她顶多责罚我，又不会要了我的命。

可在宋显眼里，冷幽殿就好像是一座吃人的宫殿，随时我就没命似的，我最多就得不了外界消息，没个下人照顾罢了，

但宋显若是夺了太子之位，我反倒要在这宫里待一辈子，我实在是不想。

幽禁时日，我试图通过送饭的宫女得外界的消息，可她压根儿就不理我。

也是，她是姑母的人，又怎会理我。

最近吃食还算不错，就是有些冷，毕竟入秋的天，外头寒风瑟瑟。

“阿嚏！”

我禁不住冷，打了个喷嚏。

现下已有十日了，也不知外头怎么样了。

某天夜里，我正安睡在殿中，被外头兵器碰撞发出声音吵醒，

我往窗户外望去，角楼塌陷，有些宫殿甚至着火冒了烟，

我心猛地一紧，第一反应是，宋显谋反了。

我有些为他担心，不时殿门被人打开，

我料到了：“果然是你。”

宋显跑来抱住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

良久，他停下动作，

“你果然还是谋反了？”

“我说了，我会把你救出来。”

我眼眶中闪着泪，沾湿了睫毛。

此刻我心情异常复杂，他为救我谋反，而我却一点也不想做太子妃，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宫里。

“应池，别哭。”

他吻上我脸颊的泪珠，温柔让我别哭。

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出冷幽殿，登上宫城俯瞰整个皇宫，

宫门上挂着皇子和先皇的头，贵妃倒在血泊之中，一片混乱与凄惨，而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动。

宋显，这些天，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宋显不动声色：“应池，你看，以后你就是我的皇后了。”

容湛带着军队赶过来，对宋显叩拜时，我一切都明了。

原来早在很久他们俩就还是筹划夺权一事了，而宫里人都还傻傻觉得宋显只是个不重要的弃子。

可却不知，最后反而是他登基成帝。

宋显登基后，改国号为春玺，追封云嫔为德贤太后，而姑母如愿成为太后那天，却被宋显赏了一碗鹤顶红刺死，罪因是谋害德贤太后。

容湛对我解释：“宋显从未放弃过复仇，当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时，他却爱上了你，再后来他发现真凶是皇后时，却也在考虑杀了皇后你会不会难过。”

原来姑母当年养废二皇子后，为了再彻底拿捏幼时的宋显，便由云嫔犯错的源头杀害了她。

亲手杀害，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容湛继续道：“后来宋显看到皇后打你巴掌，把你幽禁，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立刻把我从军营召回来，为了救出你便提前几月谋反，应池，他爱你。”

我心里像是扎了根刺一般难受，

“我知道他爱我，可他更爱他自己，更爱权利，他更是用爱我的名义捆我当皇后，让我为他守在深宫，他爱我，却不懂如何爱我。”

“他不是为了我谋反，他是为了滔天权势，为了他自己，他是从小被欺辱，造成如今这样不得已而逼宫谋反。”

我泛红着眼，哽咽说出这些话，

“容湛，为何你们谋划这么久，我却一点也没猜到，你为何要同宋显一起骗我。”

“不，我们不愿意让你趟这浑水，因为我们也不确定，会不会成功，若是失败，我们都得死。”容湛黯然伤神，“我，我们不希望你有什么闪失。”

我质问：“可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可我最后还是被搅进你们布好的局中了，不是吗？”

容湛眼中含泪道：“你既不信我，那也无所谓了，宋显刚登基，势力还不稳，明日我就要出发去各座城池。”

容湛说完便拜礼而去，我吩咐人把宫门紧闭，即便是宋显来了也不让进。

春玺一年，冬，初雪。

宋显让我搬进了新修好的贤明宫，我照做了。

之前独自黯然神伤，身子也不大好，

现在倒想通了，人就要活得糊涂，这样才快乐些。

宫中无太后，后宫只有我一位皇后，前朝大臣不安分了，通通上奏让宋显选妃。

当夜宋显特地来我殿内歇息，躺在床榻上，他问我要不要听那些老糊涂的话。

我没有吭声，我不知道说什么，

宋显当我是默认了，他吻上我的唇，吻我的脸，最后咬着我的耳朵，他说他会一直爱我，他说无论如何他只爱我一个人。

若是换作以前的应池，便会质问他，你真的爱我吗？

可如今的应池只想活得快乐些，她不想琢磨爱与不爱。

那一夜，我与宋显缠绵。